第七章 一月(1)(第1/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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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年末到年初,我的生活多少有了些变化。
我不再整日待在家中——傍晚依旧会去来梦,散步的频率也逐渐增高。我买了新的电视和录像机,将它们放在“2-B”北侧的起居室里。心情不错的时候,我还会去附近的录像带出租店转转。
第二封信寄来后,再没有了动静,可以说是处于暂时的“平稳时期”。
我觉得,盯上我的“那个人”,正在某处屏息静气地等待时机。
另外,在最近这段时间,我对“他”的感情也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那种“已经无所谓了”、“听天由命吧”的心情开始动摇,恐惧感再度复活并日趋强烈。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定是因为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新的羁绊,将我和这个世界再次联系起来。
道泽希早子。
没错。就是她。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她吸引。
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人们通常说的恋情,而是被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蓬勃朝气吸引住了。
我觉得只要和她在一起,光芒就会直抵我的内心深处。我因此获得了重生。
参观过我的工作室之后,希早子打过几次电话给我。出乎意料的是,她几乎不曾提及母亲的死与那封信,只是发表对画作的感想,或者仅仅是闲聊一阵。她还希望我可以让她看看那些被放进储藏室中的昔日画作。
年末——十二月二十七日——我和希早子去了冈崎的美术馆。她主动邀请我,说她的朋友给了两张入场券。
最初,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抱有怎样的目的,才会与我这个年长她十来岁的男人接触呢?但我又觉得,无论怎样都好。
与她聊聊天、见见面,看到她的笑容,我就已经非常开心了。我不敢想象能与她发生情感,那会破坏我们交往的现状。
就这样——
随着来往的深入,我的恐惧心理越发强烈。毫无疑问,这种恐惧来自那股来路不明的杀意。
不过,我依旧不想找警察商量。我采取一系列措施来缓和心中的恐惧,诸如关好房间的门、尽量不在外面闲逛等。
过了年,希早子回老家了。据说到元月时,文学部就几乎没课了,因此她要在家里好好休息,直到下次大学统一测试时才回来。
我每天都要闷在仓库里好几小时,专心创作那幅探究记忆深处痛楚的画。
我拼命设法接近那忽隐忽现、过于久远的风景。但是,我也知道,过分逼迫自己会适得其反。正如我曾对希早子说的那样,顺其自然,努力尝试画出沉睡于心底的记忆碎片。
到了年初,这幅画几近完成。
那是——
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儿、从远处延伸到眼前的黑色铁轨。秋日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铁轨两侧的草地上成簇开放、随风摇曳的红色彼岸花。
近景中有一名蹲在铁轨旁的孩子,白衬衣,绿色短裤,平头。那孩子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在几乎“脱离”画面的远处,列车那道长长的黑影隐约可见,在铁轨之上奔驰而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
“巨蟒尸体般”——脱轨倾覆的黑色列车。
“妈妈……妈妈呢?”——呼唤着母亲的孩子。(那是我吗?)
没错。我画下的正是二十八年前发生的那起列车事故。
生母实和子在那场事故中丢了性命。除了母亲,还有大量死伤者。
如果写信的人逼着要我“好好回想回想”的就是这个,那是不是可以认为,在九月底发生的第一桩模特儿人偶“遇害”事件,暗示了死于事故的实和子呢?那么,第二次发生的人偶事件,是不是代表了那起事故中的众多伤亡者呢?
我觉得,其他事件也可以作出同样的解释。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暗示了事故中破碎的车窗。
自行车的故障暗示了列车的倾覆。
野猫的残骸呢?那只死猫被压烂了头。被压烂的头……那是——那不就是母亲实和子的死法吗?!
没错,我想起来了。她从座位上摔了出去,因头部受到猛烈撞击而死去。我记得听谁这样说过。
但是——
无论如何我也不明白,这些怎么会成了我的“罪过”呢?
(为什么?)
我望着放在画架上的画。
(为什么这幅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这是我吗?如果是我的话,那我在那里做(或是做过)什么呢?
不清楚的不仅是这一点。
在我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中,尚且残留几处未画出的部分。
比如那“血红的天空”。
这幅画中的天空并非“血”色,把天空抹红时,不知怎么突然涌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还有,那“两道黑线”以及“流水”。
我总觉得那两道长长伸展的影子,并不是表示铁轨的“两道黑线”。而在这幅画中,没有了画下“流水”的空间。
……君!
我不是对希早子说过吗——
我觉得那些形状各异的记忆碎片,犹如拼图般纷繁芜杂。
形状不同的记忆碎片。
……君!
形状不同……
我想再去找架场,和他商量商量。最近他没有跟我联系,但是应该从希早子那里知道我的近况吧?
一直没去找他,是因为我有一种即使商量也无济于事的绝望心情。我觉得架场靠不住。
(岛田前辈……)
因此,大学时代朋友的容貌浮上心头。
我想,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会把我从这一状态中拯救出来。
2
一月六日,星期三。岛田洁打来电话。
从来梦回到家,我就来到工作室,站在即将完成的画前。恰巧此时,电话铃响了。
“喂,飞龙君吗?”
听筒另一头传来了令人怀念的声音。那声音令我大吃一惊。这几天我一直想和岛田联系,而他仿佛已经感应到了我的想法。
“啊呀,还真是好久没有联系了。我是岛田,岛田洁。你身体还好吧?听老爷子说,你去年特意打电话给我,是吗?这么久才联系你,对不起啊。唉,我好久没回家了。”他用低沉有力的独特嗓音说道,“不过,你难得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岛田前辈,”我心酸地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母亲过世了。”
“你母亲?那位养母吗?这……”
“去年十一月死于火灾。”
随后,我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包括自去年七月搬家至今发生的事,以及目前自己的想法。
“这样啊。”听完我冗长的叙述后,岛田低声轻叹道,“这可够你受的!这么晚才联系你,很抱歉。”
“岛田前辈,你是怎么想的?”我用求救般的语气问道,“究竟是谁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
“这个嘛……”他说道,“现在我也没办法立刻回答你,不过呢……嗯,这样吧,我就谈谈我想到的几点吧。”
“好。”
“首先,最大的问题就是——谁是‘凶手’,对吧?但从刚才你的那些话中很难推断出凶手是谁,没有决定性的限定条件呀。但是,正如你最初考虑的那样,我认为绿影庄的房客很有嫌疑。他们很容易潜入上了锁的正房或是仓库。相比外人,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把备用钥匙弄到手吧?绿影庄的房客,嗯……再加上管理员夫妇,总共是五人吧?单从备用钥匙这点来考虑,还是管理员夫妇最值得怀疑。你是怎么想的?”
“起初我也觉得应该对水尻夫妇抱有戒心,但是看着他们的样子——特别是在母亲死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怀疑他们。”
“你的意思是……”
“他们对我非常好,特别是纪祢夫人,对我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悉心照料。”
“这样啊。从感情上来说,他们不像凶手。”
“是啊。何况道吉老人的身体很虚弱,怎么也不像杀人凶手。”
“那么,这两人暂且不管。另外三个人有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呢?”
“辻井雪人是个非常难以理解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都让人很不舒服。相反,仓谷诚虽然有些古怪,但是看上去很坦率。至于木津川伸造……嗯,说起来,我有一天突然这么想……”
于是,我把母亲拜托木津川为自己按摩时产生的疑惑告诉了岛田——我怀疑木津川并没有失明。
“嗯,对于盲人来说,的确很难犯下这一连串的‘罪行’。但是,如果他假装失明,那就无法排除嫌疑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怀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那就确认一下好了。”岛田非常干脆地说道,“调查一下木津川是否真的失明了。”
“可是,要怎么做呢?”
“动点小手脚就很容易判断出来。比如说给他的门上弄个什么玩意儿——事先用图钉把画有数字人脸的纸钉在他的门上,第二天再去看看那张纸怎么样了。”
“这样啊。”
就是说,如果木津川真的看不见,那么纸会原封不动地被钉在那里。可如果他是装出来的,那么钉在自己房门上的那种胡乱涂抹的画应该会被他立即揭掉。
“如果他没有失明,也许会起疑心吧?他会怀疑有人想试试自己到底是不是盲人吧?不过,在他这么想之前,第一反应应该是揭下那种画,这才是正常人的心理。就算他照原样重新钉上,门上或纸上也应该留下相应的痕迹。”
“的确如此。”
“明天,可能的话,今晚就做一下试试,怎么样?”
“好的,就这么做。”
“还有就是那个絮絮叨叨的作家,我也有个想法。”
“辻井雪人吗?”
“对。问题在于他与你的关系。你们是表兄弟。”
“这怎么了?”
“动机呀,动机。”
“什么意思?”
“还没懂呀?”岛田有点吃惊似的说道,“你和辻井是表兄弟,也就是说,他是为数不多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而你和养父家并没有什么法律上的认证手续。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那飞龙家的财产如何处理呢?”
“这……”
“即使是远亲,可他起码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呀。”
“你是说,他瞄上了我的财产?”
“事实上,表兄弟间应该是没有继承权的,但是,倘若辻井认定自己有资格……”
“那么,信上写的东西都是为了掩盖他的动机?”
“没错,有这种可能性。总而言之,辻井是个需要注意的人物。另一个姓仓谷的研究生,目前还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不过听了你的描述,我总觉得那个男人多少有些恋母情结。你没有看出他对令堂有什么企图吗?”
“让我想想啊……经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有这种感觉。”
“这样啊……目前为止,有关‘凶手’的问题就只有这些了。至于你的记忆,我觉得你应该坚持画下去,但这是你自己的事,所以我不能多说什么。”
“那关于这个家呢,你是怎么想的?就是从前岛田前辈曾提过的,与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关系。”
“啊,这个嘛……”岛田停顿了片刻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中村青司曾经参与了京都的‘人偶馆’——也就是你家的改建。这件事我听说过。”
“果然是这样。”
“但时至今日,就算介意也无济于事了吧?中村已经过世了。虽然我也常常想些因缘什么的,但这些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我担心的反而是放置在你家里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