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满城风絮(第3/5 页)
大周举着一串鸡翅,一边咬了一大口,一边点点头。
傅昭阳的父亲傅振国是一家大型机械厂的高级工程师。这家叫做“曙光”的机械厂是原兵器部所属的国有军工企业,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但随着国家经济体制转轨,企业原有的经营机制无法适应市场变化,以致生产萎缩、资金匮乏,已被列入国家政策性关闭破产预备计划,破产重组迫在眉睫。傅昭阳的母亲姜小茹本来是曙光厂子弟中学的老师,学校即将移交地方政府,与一所民办学校协议联办。
何仕一拍腿:“哦对,去年你过生日,那个粉袋,绣着一个‘少’字的,到底是谁送的?大周你还记得吧?”
医生的诊断和通知大多是由傅振国来听,之后再谨慎妥善地转述给妻子。几日下来,他的面孔越发清癯,听了主治医生的话,他只是低低叹了口气:“就算会成植物人,就算下不了手术台,这手术,也得做啊。就这么一线希望,总不能眼睁睁放弃了。”
“哎哎,狡辩了不是?衣服叠那么整齐放在包里,怎么会蹭上啊?”
赶到医院的何仕看到这一幕,抑制不住地恸哭,不停地道歉。傅振国摇了摇头:“不怪你。昭阳自己大意出了事,自己要负责,怎么能怪你们这些孩子呢?”
邵声笑道:“谁知道是不是挤车的时候蹭上的。”
连日来不眠不休的邵声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傅昭阳父母身边,下巴上长了一层青黑的胡楂,眼睛也渐渐变得浑浊黯淡。他沉默着起身,将蹲在地上的何仕拽起来,按在一边的长凳上,又走到楚羚身边,低声道:“老傅的妈妈身体也不好,不要告诉她医生的原话。陪陪她,让她多休息会儿。”
“我说的是姑娘。” 爆料者促狭地笑道,“少爷刚才换衣服,T恤上有一根长头发。”
楚羚眼圈发红,点了点头:“一会儿安排昭阳做手术,师兄你也稍微休息休息,不要把自己拖垮了。”
“当然有,这不是你们一群?”
“我没事,”邵声摆了摆手,“出去透透气就好。”
又有人凑过来,揽着邵声的脖子说:“这小子啊,过不了多久就得跑回来,他现在身边肯定有人啦。”
莫靖言看他步履沉重地走向楼梯口,还咳嗽了几声,连忙追了过去,又折身在入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蜂蜜绿茶。奔出门外时,见邵声正垂着头,安静地坐在花坛的水泥边沿上,她缓步走过去,将绿茶拧开塞在他手里,然后隔了半人的距离,在邵声身边坐下。
“我只是去一年,最多两年。”邵声笑笑,“轮不到我?有本事,你两年内把附近十几公里的岩壁都开成线啊!”
他十指交叉,饮料瓶在手心虚握着,能看到手背关节处破了几层皮,边缘结了痂,中间还凝着血迹。莫靖言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旁边完好的皮肤。邵声身体一滞,指头松了松又握紧,停了片刻,沉声道:“莫莫,对不起。”
每个人都已是微醺,有人拍着邵声的肩膀说:“你这要是去了巴西,绝对会后悔!我打包票,这一带在未来三年、五年内,会出现一大批非常棒的线路。开线、首攀这些事儿,就统统轮不到你了。”
她又有些想哭,摇了摇头。
蜿蜒的白河流过嵯峨青山,河谷散布着三三两两的村落。公路旁的一处农家院背倚巍巍山峦,俯瞰玉带似的河流。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支起了烤肉架,大块的羊肉和鸡翅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渗下的油水带起一簇簇橘红的火苗。家养的大狗被烤肉的香气吸引,摇着尾巴在烤架旁转来转去。露天摆着一张圆桌,十来位意气相投的岩友举杯畅谈,说起当年在全国攀岩比赛上的相识,赛场上一决高下,赛场下惺惺相惜,不知不觉已是星河浩渺,弯月如钩。
“这几天,我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和你,和大家,尤其是,和老傅的爸妈。”他顿了顿,“我疏忽了你,对不起。”
邵声没有抬头。他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石化了一般。仿佛沉默了几个世纪,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闷声说:“是。”
“我都明白。”莫靖言垂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摊开的掌心,“其实,都怪我,是我太得意忘形了。蒋遥说得对,我太心急,太外露,而后果不是我能控制的……”
莫靖言一路小跑,四下寻找邵声。小腹微微坠胀着痛,她脸色发青,用手心捂着,咬了咬牙,一层层楼找过去。终于,在手术室外的楼梯转角,她见到了席地而坐的邵声,他埋着头,身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渍。莫靖言放缓脚步,一点点挪过去,心也一点点变凉。她蹲在邵声面前,手搭在他小臂上,声音颤抖:“他,知道了?”
“不能怪你,莫莫,不是你的错。”邵声低下头,十指插在发中,神色痛苦,“老傅觉得我欺负了你,他打我,那是应该的。我只是恨自己,那天早晨我已经醒了,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岩场?为什么不提前把备用的装备给老傅?如果他带了足够的机械塞,如果是我给他打保护,就一定不会出事。”他低头看着手背上渗出的鲜血,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自责,“真的,如果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去,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也好,那你去。我先看看徐老师那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楚羚点头,“之后你就在医院等着吧……我们这些人里,昭阳最想看到的,就是你,还有少爷。”说到最后,她眼底又涌起一层水雾。
莫靖言看着他不断颤抖的背脊,很想从身后抱紧他,让悲伤、悔恨、自责等等他们心中共有的情绪紧紧贴合在一起。可她伸出手,也只能悬在他的肩膀上方,连轻抚的胆量都没有。
“我……”莫靖言翕了翕嘴唇,喃喃道,“我和你一起,去找少爷吧。”
邵声依旧埋着头,隔了良久,闷声道:“我在想,向公司申请不去巴西了,得留下来照顾老傅,还有他爸妈。如果公司不同意,算违约什么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楚羚沉默片刻后说道:“大周,你一会儿和何师兄一起回学校吧,看看队里还有谁暑假没走,通知他们这两天也许需要帮忙。回头还要给学校写个事故报告,可能需要申请费用垫付,学院的徐老师应该已经在安排了。我先去找找少爷,看看情况,再决定回去还是待在这儿。”
莫靖言抽泣着点了点头:“好,我也和你一起,照顾昭阳哥。”她其实很想听邵声说一句,他要如何面对自己和他的关系。然而他并没有开口。莫靖言失落中又有些庆幸,他什么都没有说,便也没有对此前二人关系的终止和否认。她静静坐在邵声身旁,手心接着自己滴落的泪水,就要积成一泓清潭,沿着指缝和掌纹溢出去。
“昨天晚上,他俩……打架来着。哦,其实,是傅队打了邵师兄,不知道为什么……”大周搓了搓手,局促不安地答道,“邵师兄刚刚一直在急诊室门外等着,后来又跟去手术室那边了……”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她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希望邵声能抱住自己,用指肚抹去她的泪痕,吻在她眼睑上,就像从前一样。可是,当时那个心口被幸福和满足感胀满的她,又怎会预知头顶悬着巨大的未知的阴影?
楚羚哽咽着说不下去,她抹了抹眼睛,转向大周:“少爷呢?怎么不是他给昭阳打保护?”
在此后几天内,傅昭阳又经历了大大小小三次手术,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医生稍显欣慰,说只要熬过了头十天,类似病例的死亡率便大大降低。但因为脑组织大面积损伤,医生对傅昭阳的术后恢复并不乐观,同时也善意地提醒傅振国,即使性命无虞,后续的并发症预防、高压氧治疗、理疗等系列康复手段费用不菲,而且未必有把握能将他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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