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满城风絮(第1/5 页)
邵声醒来时,听到院子里众人整装待发的嘈杂声音。他想要坐起来,但头脑昏沉,脸颊和胸口仍然钝痛,鼻子被血痂堵了一半。于是他又躺了一会儿,等到院子里安静下来,才默默地起身洗漱。店主见他落单,和他打招呼时不免好奇:“怎么没和小兄弟们一起出门啊?”
来到岩壁下,岩友们开始结伴挂线。傅昭阳穿好安全带,将机械塞一一挂在装备环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攀爬过十余次的路线,和何仕互相检查了安全措施,点头道:“可以了。”
他低声应了一句,喝了两口粥,背上装备向着岩场方向走去。刚走到一半,就看到何仕从公路旁的土坡下狂奔上来,发疯一样地在路边挥手拦车:“快、快回村打电话,傅队他……他出事啦!”
何仕想到昨晚的景象,也闭口不再多问。
岩友们用背包做了简易固定装置,将傅昭阳抬到路边,大家担心他颈椎受损,小心地扶着他的头颈。然而清亮的液体从他的鼻子和耳朵中流淌下来,带着鲜红的血丝。邵声用手轻轻擦着,想要拿出纱布帮他堵住,一位见多识广的岩友急忙将他喝止:“别堵,那是脑脊液,会害死他的!”
“不用喊他。”傅昭阳摇了摇头,“今天就爬两条简单线路好了,我挂一个传统线路的顶绳,之后你也练习一下。”
邵声手一抖,看着面前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脸,如今被鲜血和泥污覆盖着,几乎无从辨识。
那一夜回到院中的邵声缄默无语,他闷声喝了小半瓶白酒,第二日早晨仍然沉醉不醒。傅昭阳不知何时回到住处,大家醒来时,他已经坐在院子里安静地吃着早餐。何仕看他脸色暗沉,低声问:“要不今天……你歇歇……少爷他……”
数小时后,傅昭阳躺在县城医院的急救室里,生死未卜。邵声一直在楼梯间坐着,他不想回到人群中,不想面对众人的种种问题。直到莫靖言半蹲在他面前,拍着他的小臂,颤抖着声音问:“他,知道了?”他才点了点头,然后神色茫然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一般。
水面上有偶尔跳动的粼粼波光,还有河畔树木投下的暗影,丝丝缕缕的水草随水摆荡,在晦暗的夜色中看不清方向。傅昭阳站在河边大声嘶吼,将啤酒罐捏扁,向着河中心奋力掷去。它磕在石头上,清脆地响了两声,便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怎么会……”莫靖言才一开口,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握着邵声的手臂,哽咽道,“不会有事的,昭阳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邵声喝尽手中的啤酒,将易拉罐握得咯咯作响,他站起来,沉默着转身离开。
邵声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抬起手,看到指甲缝里仍凝着暗红的血痕,他一时停滞,指尖碰了碰莫靖言的脸颊,便悬在半空,又缓缓地收了回去。
“让我自己待会儿。”傅昭阳闷声道,“刚才我杀了你的心都有!”
她看出他的迟疑,泪水一下又涌到眼底,连忙转身用手背挡在眼前:“咱们先去大厅吧……大家都在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草丛被踩响,一罐啤酒递到面前。傅昭阳接过来打开,仰头喝了一大半。邵声便在他身边坐下,跟着他喝了一大口:“我没半句好说的,你还想打,就往死里打。”
那边楚羚已经向徐老师了解了傅昭阳的急救方案;几位岩友自愿回现场清理,并对事故原因进行详细核查;杨思睿倚在何仕身上抽泣着,他面色不好,时而揪着头发骂自己疏忽大意;大周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只能唉声叹气。
他穿过漆黑的公路,沿着缓坡一直走向河边。村中的犬吠被抛在身后,淙淙的水流声渐渐地近了。下一步就已经踏到河边倒伏的芦苇上,鞋子被清凉的河水浸透,全身打了个冷战,胸中狂热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这把怒火似乎将心中一切都烧成了灰烬,在这一刻,他的胸膛里空荡荡的,什么念头都不存在,也不愿想任何事情。他找了块石头坐下,目光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到水流在河滩的石子上激起细弱的浪花。他便听着水声,定定地望着。
一行人乱哄哄的,被大厅里的小护士提醒了几次。楚羚神色疲惫,缓缓说道:“医生说,如果第一轮手术顺利,没有生命危险,会尽快安排转院回市里。傅伯伯和阿姨的飞机半夜到,徐老师会去医院附近帮他们预定住处。比较麻烦的是,傅师兄已经毕业了,徐老师说费用系里能先垫付一部分,但如果真要动用大额资金,不知手续是否繁琐。他爸妈来得急,不一定有准备。我一会儿给爸爸打个电话商量一下。”
其他人本来在院门口走着扁带,高声说笑,看到这一幕都瞠目结舌,连忙跑过来将二人拉开。“我他妈再也不想看到你!”傅昭阳气息难平,甩手推开挡在身前的大周和何仕。他看看邵声鼻下滴滴答答的鲜血,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大步走出门去。
她又转向何仕:“岩友们回现场去了,如果你状态好,可以和他们一起去;要不然,就按刚才说的,等手术结果出来,你和思睿、大周一起,搭我家亲戚的车回学校吧,联络一下其他的队员。”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傅昭阳咬牙切齿骂了一句:“你大爷。”然后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本能地向后仰身,但脸颊还是重重地挨了一拳,左侧鼻腔一酸,温热的细流涌出来,带着腥甜的味道,滑到嘴边。傅昭阳扭身又挥出一拳。这次邵声并未躲闪,一拳正中胸口。他踉跄退了两步,被身后的长凳绊倒,跌在院中的青石地上。
说完她走到莫靖言身边,轻声道:“就当我拜托你了,哪儿都不要去,待在医院,成么?”她声音颤抖,“千万不要走……”
邵声沉默,微微点了点头:“我本来……”
“师姐,我不走……”莫靖言微微颔首,“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傅昭阳面色凝重,又问:“你们在一起了?”
楚羚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尽是凄然和无奈,她抽噎了一声,回身时撞到邵声身上。他沉默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楚羚突然哇一声哭出来,扑到他怀里,泣不成声:“其实,我、我比谁都害怕,怕、怕他再也、再也醒不过来了。可这、这没有用啊,我还得、还得逼着自己,去想应该、该做什么,想能帮他、帮他做点什么。我心里,真是、真是怕死了,脑袋里一团糟,只想躲、躲起来。我就想,我、我得镇定,如果换了昭阳他、他在这儿,他会怎么、怎么做……”
邵声错愕,看到他的神色,心中已明白了大半:“我们……”
邵声神色黯然,拍着她的背,喃喃念着:“老傅不会有事的。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傅昭阳侧身,将手机递过去,冷冷地问:“你们,在一起了?”
莫靖言木然站在一旁,她担心着傅昭阳的安危,但心中也有更深一层的恐惧。之前的一切太顺利太如意,以致今时今日要面对更严酷的现实,此时她和邵声之间,真如彼时想过的一般,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此时他从院外进来,笑着招手道:“老傅,你也去试试啊,相当考验内力。”
第一次开颅手术在傍晚时分结束,傅昭阳的情况暂时稳定,何仕、杨思睿和大周随车返回市区。楚羚本想回家和母亲商议,但她走到医院门前便踌躇不前,又返身留了下来。过了一个多小时,傅昭阳颅压忽然再次升高,通过CT检查在脑中又发现了新的出血灶,于是紧急实施第二次手术。将近午夜时分主刀医生才面容疲惫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神色严肃:“现在看,情况比我们预想的复杂,能否抢救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八成以上会是植物人。而且因为送院不够及时,他的中枢神经大面积被血浸润,即使奇迹发生,他能醒过来,未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也都难讲。”
那个七年来,自己视如手足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