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正午的乌云(第1/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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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达莉亚之日’已过,正值深秋。她们二人即将迎来十周岁生日——”
说着,野口医生不安地摸着下颚的灰色胡须。
“她们——美鸟与美鱼二人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接受了分离手术。”
我、野口医生还有玄儿三人在东馆一楼的餐厅聊了起来。医生坐在长长的红木餐桌靠门一侧的位子上,我与玄儿并排坐在对面,相互隔着两张椅子的距离。
“将她们的身体分离,这已是讨论过多次的问题。我一直都认为那种外科手术并非是天方夜谭。综合考虑她们的结合程度以及其他各种条件,我认为即便手术难度很高,也应该不会有很大风险。
与此同时,我也非常犹豫。像她们这样健康而聪明的‘H型两重体’,在世界上也是极其罕见的,夸张地说近乎奇迹。我心中有个强烈的想法:如果她们愿意,保持原状不也很好吗?”
也就是说,将她们分开很可惜吗?
我边在心中这样说道,边回想起前天野口医生就美鸟与美鱼的异常畸形侃侃而谈的样子。
“但是,根据她们的父亲柳士郎的要求,最终决定实施手术。就我而言,考虑到她们的将来,也认为还是各自分开比较好。柳士郎恐怕还有这样的想法——如果看到她们分开,持续昏迷的美惟或许内心也会发生一些变化。”
“当时,我也赞成。”
玄儿插嘴说道。
“当时,我是医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和现在一样,生活在东京。我在‘达莉亚之日’时回来了,父亲征求了我的意见。”
当他说出“父亲”这个词时,嘴角显得有些僵硬,这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玄儿接着说道:
“虽然美鸟与美鱼都坚持不做手术,但考虑到今后的生活,我觉得还是……”
于是就不顾她们的意向,强行实施了分离手术吗?
地震。吊灯坠落。双胞胎的滚落以及分裂……噩梦般的喧闹已过去一小时左右。在我摆脱了暂时的茫然自失的状态,设法安慰狂乱的美鸟时,伊佐夫与阿清跑向北馆。不久,玄儿与野口医生赶过来,事态终于平息下来。
幸好美鱼只是晕过去,在玄儿他们赶来后不久,她就略微恢复了一些意识。野口医生诊断头部出血的伤口不会有性命之忧。但美鱼似乎还无法自行走路,所以我们暂且将她抬到门厅附近的会客室,即挂有藤沼一成那幅《绯红庆典》的房间,用沙发当床进行治疗。
期间,美鸟依然固执地不愿离开美鱼。医生注射了镇静剂后,她终于安静下来,但对外界的刺激变得麻木。很快,她因药力发作而沉睡过去,表情呆滞得犹如真的被抽去了灵魂一般。看到她的表情,我在怜悯的同时,不禁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依照玄儿指示,我独自先来到这个餐厅。我抽了几支烟,只是觉得恶心。随后,玄儿带着野口医生来了。据说鹤子陪在那对双胞胎身边。首先由野口医生向不知真相、惊慌失措的我进行说明。这好像是玄儿的安排。
“执刀的人是我。”
野口医生依然抚摸着下颚的胡须说道。
“我尽量召集了最好的人员,以保证万无一失。当然,这是我第一次做连体双胞胎的分离手术,但有信心成功。作为外科医生,我技术还不错,而且事先也进行了充分的研讨。你刚才也看到了,手术很成功。两人被分开,各自拥有了独立的身体。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外科手术之外。她们的身体被成功分离,但彼此的心却比手术前结合得更为紧密。在手术结束、伤口痊愈后,她们也不愿承认自己被分开的现实。”
说着说着,红脸医生那光秃的前额更加红了。玳瑁镜框的眼镜后面,一个劲眨巴的小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
“无论是谁都一目了然,她们俩已经被分开。但她们依然穿着往昔那特制的衣服,不肯穿为她们分别准备的新衣服,好似两人依旧连在一起。当初那么做,或许是对违背她们意志、强行将她们分开的行为的一种对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严重……结果,她们真的开始相信她们二人的身体还依然连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你们经过手术已经分开,已经不连在一起了……不管我们怎么解释、劝导都收效甚微。她们根本不听,甚至连自己被迫接受分离手术这一事实都不相信。
“这样一来,这已完全是精神科的领域了。作为外科医生,我束手无策。虽然多次请专家来为她们做这方面的治疗,但是……”
但是,依旧没有满意的结果。没错。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像现在这样……
医生说过问题“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上”。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就是指这个吗?六年前的分离手术之后,对自己肉体状态的认识,她们的内心已经损坏——疯了。
我终于理解了。我想起今早玄儿在西馆的“打不开的房间”中,有关野口医生的话语。
——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这个家的状态,还不如说是美鸟与美鱼的存在。
一方面,他毫不掩饰对她们的过分怜爱与执着,甚至将少见的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存在本身称为“近乎奇迹”;另一方面,尽管他亲自执刀,进行分离手术,去除了那种畸形,但却没能将两人从精神上分开。他对此感到非常遗憾。刚才他说话的样子能清晰地表明这一点。
正如玄儿所说,对美鸟与美鱼这一对双胞胎,这个医生的内心非常矛盾。
“那么,我……”
野口医生将手指伸入镜片下,轻轻地揉着眼角。他自椅子上站起来,说道:
“目前,不能完全交给鹤子太太负责,我先过去了。美鱼的伤势好像暂时稳定了,但还不能肯定。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送她去医院。”
“暴风雨虽然过去了,但这里的‘孤岛’状况并无变化。”
玄儿回应道。虽然语气很冷静,却难以掩饰焦急的神情。
“我先报告父亲,不过最好您也去强烈要求。对于昨天的两起凶杀案,也不能再置之不理,必须设法尽快同外界取得联系。”
“同感。”
野口医生点点头,表情忧郁,说了声“告辞”后,便掉转庞大的身躯,快步走出房门,由此也能看出他心里非常担心美鸟与美鱼。
“对了——”当门关上、听不到野口医生的脚步声后,我向玄儿问道,“阿清在哪儿?”
“阿清被征顺姨父带回北馆了。他好像也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阿清知道吗?美鸟与美鱼实际上已经……”
“我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因为六年前进行手术时,阿清年仅三岁。出院后,她们依然和以前一样,连在一起行动。我想也不会有人特意将事情真相告诉他。”
“伊佐夫肯定也不知情吧?”
“当然不知情啊。”
玄儿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恐怕他同你一样也吓坏了。啊,对了,后来他去哪了呀?”
“江南呢?”
“他啊,也吓坏了吧。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我让忍太太把他带回房间了。”
“是吗?”
我低声回应了一句,低头拼命整理起思绪来。玄儿略微让我想了片刻后说道:
“怎么样,中也君?你原本不是怀疑美鸟与美鱼是两起凶案的元凶吗?现在你知道她们实际并非连体。那么,关于凶手,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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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我暗忖着抬起头,略带抗议地瞪着玄儿。
他果然早就发现了吗?发现了我从“暗道问题”推导出凶手是美鸟与美鱼的可能性,还发现我心有所想,未曾直言。
“凶手为何没有使用壁炉暗道,而是自工作室的休息室逃入红色大厅呢?那可能不是因为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而是因为身体上的制约而无法通过。你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你曾认为凶手是她们。”
“是啊。”
“但是,怎么样?”
玄儿将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托腮看着我。
“H型双重体的美鸟与美鱼早在六年前的手术中就已经分开。如果脱下衣服,她们的身体并不相连。她们可以分开,依次通过暗道。”
“是啊,是这样。”
我当然也认为完全可以按照这个推理来否定对她们的怀疑,但是……
“但是,玄儿……”
我还是抱有怀疑。
“根据野口医生刚才的说法,她们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仍然连在一起吗?她们把六年前的手术都看成子虚乌有。如果是这样的话,很难想象她们为了自暗道中通过而脱去衣服、分开行动,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
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
“她们认为自己没有接受过分离手术,这是事实。她们也一直穿着特制衣服,做起动作来似乎也同以前那样腰部的一部分连在一起。正如你所见,两人步调一致,配合得天衣无缝、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像是依照严格的规则进行表演。但是,这仅限于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
“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只有她们而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人未必会遵守这个‘严格的规则’。”
“哦……”
“只有她们二人的时候,她们会根据需要打破规则。比如睡觉、入浴、更衣时,她们会分开,依照方便的原则活动。这是事实。”
“根据需要……依照方便的原则?”
“嗯。好几个家人曾亲眼见过。我也见过。我无意中去她们卧室时,发现两人分开了,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沙发上,各自看书。看见我后,她们慌忙靠在一起,用毯子盖住身体,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两个是一个人’的举动,好像在说‘哥哥你怎么了’……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啦。”
我含糊地“啊”了一声,迷惑不解。
“我觉得可以这样来解释——”
玄儿放开托着腮的手,直视着我。
“所谓‘自己眼里的自己’,无论实际如何,在她们心里一切都可以根据想象随意进行变换。即便看到实际分开的身体,也可以强行歪曲事实,认为‘不,身体是连在一起的’。在她们狂乱的内心形成了这样的认识方式。可以说在她们的主观世界里,这样就保持了某种平衡。
“但是,如果牵涉到第三者,这种说法就行不通了。因为在她们心中自然而然地唤起了‘第三者眼里的自己’这个形象。世界就不能仅在她们二人的主观中成立。在此,客观视点多少有点无奈地被导入进来。结果,对于她们来说,‘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子’成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所以,在有第三者的场合下,她们就必须彻底扮演‘身体相连的自己’。她们本人并没意识到那是在扮演。”
“这样啊。”
我觉得自己姑且可以理解他的说法。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无论身体如何分开,她们在自己失常的主观中,可以坚信“并没有分开”。但是,有人在场的时候,她们下意识地判断那样不行。于是她们觉得为了维持“我们没有分开”这一自我认识,就必须在别人面前也明显地做出“姿态”。
“所以,中也君。”
玄儿继续说道。
“她们如果杀了人,被逼入绝境——如果不从那个狭小的暗道通过就无法脱逃,她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分开行动。脱掉再穿上那件特制的衣服,对她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会费多少时间吧?如果打破玻璃,那声响可能会被人听见,与这种费力的行为相比,她们应该更容易选择前者。”
“而实际上,凶手没有走暗道,而是打破玻璃逃脱的。所以,她们不是凶手……”
“是的。你明白了吧。”
看到我默默地点点头,玄儿又托起下巴。
“放心了吗?”
“这个嘛……”
“在红色大厅探讨完暗道问题后,我隐约感到你可能怀疑美鸟与美鱼。之后,我没找到机会说这件事。”
“哦?”
“总之,她们不是凶手。”
玄儿的话语斩钉截铁。听了这一系列解释,我对于她们的疑虑也逐渐打消。
美鸟与美鱼不是凶手。
她们的内心确实有“问题”,确实有些病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已经完全踏入狂乱的境地。但这种“心灵扭曲”还没达到用“杀人狂”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的地步。
但是,如果这样,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与浦登望和呢?
这个疑问依然挡在我的面前。
现在,美鸟与美鱼的可能性被否定了,那么从“暗道问题”导出的只能是“无人是凶手”这一令人尴尬的结论。但这是不可能的,肯定存在“可能是凶手的人”。也就是说至今为止在以“暗道问题”为中心的推理中,会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错误?会不会忽略了什么?是这样吗?如果这样,那到底是……
我沉默不语,焦急地思考着。
答案肯定离我不远了。
我强烈地感到它已经非常接近,但我抓不住它,无法抓住它。
虽然我觉得只要再把手伸长一点就能碰到它了……啊,是什么呢?哪里弄错了?忽略了什么?我……
就在我差点儿抱头趴在桌上的时候,传来了开门声。通向西侧走廊的双开门被打开了。
“啊,太好了。”
说着,玄儿站起来。忍走进来,手上的托盘中放有几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可能是玄儿吩咐的吧,好像是为我们泡了咖啡或红茶。
“野口医生在客厅,你拿一杯去那边吧。”
“我知道了。”
“江南在房间里老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