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追忆之炎(第5/5 页)
“事情的经过是听别人说了才知道的,我自己并不记得那段经历——不过关于这件事,如果还留有活生生的记忆的话,或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父亲相处了。我觉得这样不也挺好吗?因为不记得,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当作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自己也可以保持一份冷静。”
“请你告诉我吧,玄儿。”
我不肯就此罢休。
“为什么令尊会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呢?”
我这么一问,玄儿立刻抬起低垂的头。“我不是说过吗?我爸非常爱她的前妻康娜。所以……”
“这个我听说过。但为什么?”
“我爸非常爱康娜。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恨我。”
“恨?”
“是的。”
玄儿叹口气。
“现在我就告诉你吧。”
听上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完,他转过身、侧对着我盘起腿,将目光投向房间空空如也的角落,看也不看我。
“那是距今二十七年前,八月五日发生的事情。”
我对于“八月五日”这个日期有印象。是的,那天是玄儿的生日。
“二十七年前的八月五日——据说那一天正好也像昨天一样狂风暴雨。当时,在两年前和我爸结婚的康娜,腹中的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临盆。本来离预产期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但她偏偏在那个晚上要生了。据说原计划就在那几天送她住院,在医院接生的。可是……
“总之,由于情况紧急,没有时间顶风冒雨开车去医院,也没时间把产婆接到家里。无奈之下,我爸决定亲自接生。他和野口医生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学校,在和康娜结婚并入赘浦登家之前也曾是医生,所以他才敢做出这个无奈的决定。于是他们在旧北馆康娜的房间里进行了接生。”
玄儿停下来,长叹口气。
“但是……”
玄儿用苦涩而沉重的声音继续说着,身体纹丝不动,目光也没转向我这里。
“具体什么状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导致那样的结果?责任在谁?是怎样的责任?我不知道,现在也无法查证。
“但结果却非常明了。深夜,当暴风雨更加猛烈的时候,馆内响起了初生婴儿的哭声。可是尽管父亲竭尽全力,但母亲还是在那晚停止了呼吸。”
……
“唉,发生的就是这样的悲剧。”
说着,玄儿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低垂眼帘。玄儿继续说道:
“为此,我爸心生怨恨。他痛恨那个自己心爱的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或者可以说他痛恨那个杀死自己的爱妻却得以幸存的孩子。
“或许他也有自责的念头,自责没能救下妻子。或许正是为了打消这种念头,他才更加恨那个孩子。于是他……”
“他就想把那个孩子幽禁在那座塔上?”
“没错——我是这么听说的。”
“不过玄儿,不管怎样……”
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我慢慢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事——这件事情,你听谁说的?”
“大致的情况是听鬼丸老人说的。”
玄儿回答道。
“如果提问得当,他会把自己知道的事实中有必要让我知道的地方告诉我。”
——您是问我吗?
那仿佛“活影子”一般,甚至难辨男女的黑衣老用人的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
——我必须回答吗?
我不禁闭上眼睛。
“后来我也直接问过父亲。他承认了,并且毫不隐瞒地把全部事情告诉了我。他对我道歉,我也基本上原谅他了。”
虽然这么说,但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苦涩,表情也很僵硬,仿佛内心忍受着极度的紧张。
“真的吗?”尽管我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不解地问道,“玄儿你真的就这么原谅他了吗?康娜夫人的死对于柳士郎的确是一个沉重打击……虽说如此,但他竟然把亲生孩子关在那种地方那么多年……”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啊!这就是当时我心中直率的疑问。
“的确。”
玄儿沉默一会儿后,微微点头说道。他本想接着说些什么,但突然又转念般地摇摇头。
“关于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他用指尖按着右边的太阳穴附近,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而苦涩。
“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并非想要你着急,但是中也君,你能否再给我一点时间呢?”
7
对于玄儿的请求,我不可思议地点头表示同意。在听着他述说的过程中,当初以愤怒的形式出现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我觉得正是因为事关重大,玄儿才不愿说下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是——
现在可不能疏忽大意啊——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问。
“可是中也君……”
玄儿的语调变了。与此同时,他放下腿,重新转过身对着我,看向我手中的那张纸。
“你把这些疑点都写下来了……恐怕你多少有些发现或者想法吧?”
发现?想法?——啊,那是……
“当然,你肯定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感到不安和焦虑也是理所当然。你不也说‘一般人都会生气的’吗?的确如此——对不起了。”
玄儿叹口气,低下头、自上而下看着我。
“我也觉得对不住你。特别是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很多事情都应该早点儿解释,从而获得你的理解。我也这样反省了不少次。”
玄儿低下头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并不希望他像这样道歉,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但是,如果玄儿了解我的想法,可能又要含糊其辞。我无法消除心中的这个疑问,所以就必须沉默,尽量让他看不透我的心思。
几秒,不,几十秒之久,我们沉默着。夜晚一片静谧,没有风雨声。
情绪稳定后,左手的伤与肿胀之处比刚才更加疼痛了。赤裸的上半身也感到有点冷。我忍着痛将毛毯拉过来盖好。
“我是想到一些事情。”
我先开了口。
“我也不敢确定,只能说那只是猜想而已吧。”
“哦,是关于哪一项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纸片说道。
“是‘那些是什么菜肴?’这一项。”
话一出口,方才噩梦之中那令人震惊的场景在脑海里重现了。宴会厅里的黑色餐桌,餐桌上那硕大的椭圆形黑色盘子,盘子上用大块白布遮盖住的那奇异的……
“然后呢?”
玄儿哼了一下,催促我往下说。
“你把宴会中的菜想象成什么了?”
“那是……”
我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回答。
“你想要我说吗?”
“我很想听听看啊。”
玄儿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对你的个人想法很感兴趣。”
提问者与被问者的位置完全颠倒了。我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气,迎着玄儿的目光说道:
“我说了之后,你会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包括我说得对不对?”
“我是这么打算的。”
玄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在这儿不可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不过嘛,至少在今晚之内,我会依次全部告诉你,包括刚才我们说起的那件事。”
“今晚之内吗?”
“为了解释清楚,还有几样东西要让你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我感到两人的想法合拍了。这样说开了之后,就算有什么万一,恐怕他也不会再含糊其辞了吧。于是我决定按玄儿的要求去做。
“‘肉’这个字,我来到这里之后听到很多次。”
我尽量保持冷静的声调,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想象”。
“在前天晚上的‘宴会’之上,应该也出现过这个字眼。而且在此前后,我都到听伊佐夫提起过这个字眼。他说他的父亲首藤利吉常说‘非常想吃那肉’、‘今年又吃不到那肉,真遗憾啊’什么的……”
“伊佐夫君吗?嗯,这种挖苦人的话的确像他说的。”
“关于这个‘肉’,我也曾问过美鸟与美鱼。”
“哦,是吗?”
“于是,她们告诉我伊佐夫说的‘肉’是指‘达莉亚之宴’上的那道菜肴,还说那是‘非常特别的东西’。”
“她们没说那个‘特别的东西’实际上是什么吗?”
“我试着问过,但她们说还是让你告诉我比较好。所以……”
“所以你就做了各种各样的想象。想象那道菜是什么,里面使用的‘肉’是什么,对吗?”
“是的。”
“那么,据你的想象,那是……”
玄儿从椅子上探出身体,凑过身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的双眼,嘴与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全身紧张,但这种紧张和刚才叙述自己身世时的紧张稍有不同。
“据我想象——”
脑子里重现出当时的场景——盖在餐桌大盘上的白布被一下子取走。带着深绿色硕大鱼鳞的“尾巴”与长有两只手臂、肌肤雪白的上半身露了出来。是的,这一定是……
“那是人鱼吧?”
我下决心说道。
“传说中栖息在影见湖中的人鱼。它的‘肉’被做成了‘达莉亚之宴’上的那道菜肴,对吗?”
“啊?!”
玄儿似乎很惊诧,瞪着眼睛低声喊道。我继续说道:
“汤里那口感粗糙的奇怪物体就是‘肉’吧?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是,还有一开始拿出来的葡萄酒中说不定也有人鱼的鲜血。”
“哈哈。”
“这么一想,我想‘人鱼之血染红湖水是吉兆’这句话也就能解释通了。总之,玄儿你们——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自古就相信影见湖中有人鱼存在,这可以说是‘人鱼信仰’之类的……所以,湖水被染红这种让人想起‘人鱼之血’的现象,对于浦登家来说,希望把它作为值得欢迎的事情——即‘吉兆’来理解。”
“解释得真是巧妙。”
“还有一点。关于望和,你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会不会是这个意思呢——在每年的‘达莉亚之宴’上,浦登家族的人都要吃人鱼的肉。说起人鱼肉,自然与长生不老的功效联系在一起。吃了人鱼肉,望和她应该也已经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即便想死也死不了。”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两眼凝视着玄儿的唇畔。他会有何反应呢?是肯定还是否定,或者是……
“嗯,我听懂了。你觉得那是人鱼的肉啊?的确,站在你的立场上,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玄儿现在的声音与表情让人觉得他似乎没有刚才紧张。总觉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显得有点愉快。
“猜错了吗?”
我怀着惋惜与徒劳的复杂心情问道。玄儿摇摇头,说道:
“不,也没完全猜错。倒是触及了要害的地方。”
“那么……”
“不过,很遗憾呀,中也君。所谓影见湖的人鱼什么的,那完全是传说,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至少在现在,浦登家族中应该没有人相信了。前天我不也说过吗,世界各地都有关于人鱼的传说,但全都是人们想象的产物。即便是留存在各地的人鱼木乃伊,也都是人们伪造的假货。”
“那是……是啊,的确如此。”
“这个湖里可没有什么人鱼哦。”
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这里当然也没有所谓人鱼肉之类的东西。或许伊佐夫君啦首藤表舅他们也和你一样,误以为那是人鱼肉。这种可能性很大啊。但事实并非如此。那道菜——‘达莉亚之宴’上享用的那道菜,绝对不是用人鱼肉做的。”
“但是,那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想积极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所谓人鱼的生物。我自认为这点科学常识我还是有的。但是,关于目前发生在暗黑馆中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觉得没有其他解释方法。
“如果不是人鱼,那它到底是什么‘肉’?”
“你想知道吗?”
玄儿反问道。他的唇畔又浮现出刚才那种会心的微笑。
“我们约好了要在今晚告诉你。在此之前——”
玄儿轻轻敲击着床边,从椅子上站起来。
“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怎么样,中也君?能起床走动吗?”
“大概可以吧。”
“好!那么,穿件衣服,跟我走一遭。”
“去哪儿?”
“望和姨妈的工作室。”
玄儿一脸认真,将黑色的对襟毛衣合好。
“虽然发生了第二起凶杀案,但警察依然不会来。虽然这次惨遭杀害的是家族中人,但我爸还是——不,是愈加拒绝与外部联系了。现在我们再去一趟现场,在我们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做一下取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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