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5 页)
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元朗郊区的路上。元朗位于新界西北,虽然有发展得非常成熟的市区,但亦有不少保留乡村风貌的地段。这儿没有市区的高楼大厦,房子都顶多只有两层,疏落地散布在狭窄的马路两旁。跟港岛或九龙闹市相比,这儿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没有香港寸金寸土、地少人多的刻板形象。
我从车窗望出去,沿路看见零星的建筑,有些装潢得像欧式别墅,有些保留了香港古老的中式村屋风格,更有一些只用金属板搭成的临时房屋。这些房子,有些是住宅,有些是冷门行业的办公室,有些是工厂。我们刚刚经过一个兰花种植场、一间小型的塑胶废料回收工厂、一所犬只训练所和一间寺庙。每次到这些区域,我便会想什么时候树木会被砍光,然后土地被高耸的摩天大楼填满。香港是个功利挂帅的社会,机械性的、功能性的发展永远比自然的、守旧的更受重视,久而久之,我们都遗忘了这个城市的本来面貌。
在香港,无论是土地、建筑、政策,还是居民,都被打造成相同的外貌,犹如倒模一样,只讲求效果和作用。土地不够用,便把大海填平,把树木砍掉,然后兴建四十层的大厦。大厦附设购物商场,商场里放一个美食广场,让各个大型连锁食店进驻。居民如积木般嵌进这些四十层高的箱子里,每天依靠铁路,往返市中心的商业区,出卖劳力和智慧。下班回家经过住宅楼下的商场,便到恒久不变的大型超级市场购买日用品。遇上假日,便到这些商场中的电影院看一出戏,或是约朋友到戏院旁的卡拉OK唱三小时的流行歌曲。小孩子上学学习相同的知识,目标是挤进大学,而在大学里无论学习什么科目,目标也是成为下一批塞进那些四十层箱子的积木之一。
真是一成不变啊!
所以,我对选择住在郊区的人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是个被现实束手就擒的家伙,无法逃离这个刻板的社会,可是我由衷地羡慕打破这种宿命的人。吕慧梅选择移居这儿,我想,她也是想逃离那个硬邦邦的格子般的环境,决心忘掉惨剧,重新开始人生。
阿沁一边放慢车速,一边探头张望。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一个写着“小桥下路”的路牌,她说:“找到了,这边的路我也不熟。”
我们把车泊在一个破旧的巴士站对面,沿着小径往山上走。小径两旁都是斜坡,长满高壮的树木,对于生活在香港市区的人来说,这儿就像深山般陌生。走不了两分钟,我看到一片平地,有一幢两层高的旧式平房坐落在矮树之间。
“呜……汪!”一阵低沉、从喉头发出的吼叫传来后,接下来是一连串急促的狗吠声。两头差不多有半个人高的大狼狗,在铁栅栏后怒目而视。还好栅栏够高,不然它们应该已经扑过来,噬住我和阿沁的手臂。
“阿宝!阿乐!Stop!Sit!”平房的大门打开,一个身穿蓝色裙子的女人喝止了两条大狗,经过庭园来到栏栅的闸门前。
“是吕女士吗?”阿沁拿出名片,隔着栅栏说,“我是《FOCUS》的卢沁宜,早几天跟你约好……”
“我正在等你呢。”吕慧梅浅浅一笑,打开大闸。这个女人便是吕秀兰的姐姐吗?我似乎对她的样子有点印象,却不大认得,也许曾在报告中看过她的照片。她的样子和妹妹不大相似,不过眉毛和妹妹有点像,而且她应该四十岁了,看样子却仍很年轻,光这一点便和吕秀兰有够像吧。
“这位是?”她看着我。
“他是许友一警长,是当年的案件调查成员之一。我邀请他一同接受访问。”阿沁回答。我微微点头。
吕慧梅似乎皱了一下眉,她大概没想过有我这个不速之客。对案件受害人的家属来说,警察也是勾起痛苦回忆的人物之一吧。不过她很快恢复本来的微笑。
吕慧梅深深躬身,说:“谢谢您,我妹妹和妹夫泉下有知,也会感谢您替他们缉拿凶手。”
“不、不要客气,只是分内事。”
“请两位进来吧。”
我们走进房子,大厅的装潢很优雅,即使外表老旧,室内却和市区一般住宅没大分别。事实上,这么大的房子,在市区大概要花好几十倍租金吧。客厅左面的墙上挂着几个木质手工艺术品,右边的架子则放了好些异国情调的装饰物,像欧洲式的玻璃瓶、日本的木娃娃、称为“菲律宾魔杖”的棍棒、不知道来自中亚还是中东的银匕首,以及我看不出产地甚至用途的抽象摆设。吕慧梅似乎是个曾周游列国、见多识广的女士。
在放满纪念品的架子旁,有一张书桌,桌上有一些散乱的纸张、文件、书本,以及一台白色的笔记本电脑。我好奇地瞄了一眼那些书的书脊,似乎是一些工具书,有英法双译的字典、德汉双解词典、世界地图、欧洲城市图鉴之类。还有些我看不出来,因为上面写着外文,我猜是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的书籍吧。
我和阿沁坐在沙发上,吕慧梅送来咖啡,再坐在我们的对面。今早醒来我只喝了一瓶矿泉水,这杯咖啡来得正好。
阿沁放好录音笔,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笔记簿,说:“吕女士,这个访问的目的主要是让公众知道林建笙事件后,相关人物都能重拾生活,如果访问过程中有什么地方令你不快,请你坦白告诉我。”
“都已经这么多年,要放下的都放下了。”吕慧梅仍挂着微笑,喝了一口咖啡。
“许警长,当我们谈到案子时,请你随便插话,不用太拘谨,我之后会好好整理访问内容。”我向她点点头。
“先请吕女士自我介绍一下吧,”阿沁边写边说,“吕女士是东成大厦命案死者的家人,亦是案件的发现者。事件发生后,你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呢?”
“我本来住在东成大厦七楼,当年租住那个寓所也是为了跟妹妹一家人互相照应。案件发生后,我便迁出东成大厦。我原先在一家美国旅游杂志社的香港分社工作,搬家后便辞职了,在家里当翻译,替一些出版社翻译外文书籍和文章之类。”
我没猜错,书桌上的果然是外语词典。阿沁的笔杆不住摇动,左手偶然拨弄耳边的头发,专注地笔录吕慧梅说的话。
“那件案子令你辞职吗?”我问道。
“不,”吕慧梅笑着摇头,说,“我辞职和搬到这儿跟案件无关,是另外一些理由。如果您以为我因为事件而失去对人的信心,躲在郊区一角便错了。这儿虽然偏僻一点,但空气好,亦十分清静,对城市人来说环境简直无可挑剔吧?”
“这个也是。”我点点头。
“林建笙在逃亡时令多人死亡,后来死伤者的亲属入禀法庭,以民事途径向林建笙的家人追讨赔偿,我知道吕女士你并没有加入他们,是什么原因?”
“我觉得,凶手所带来的苦痛已经够多了。如果不能及早放下,只会被噩梦缠绕。而且,林建笙所做的事情都是他一人的罪行,追讨赔偿,不是会把他的家人拖下水吗?凶手已经折磨了很多人,我不想反过来去折磨与事件无关的人。”
“那么说,你反对向凶手索偿?”
“不,”吕慧梅认真地说,“我认为法律赋予市民追索的权利,这是他们应得的,我不反对。这只是我个人的选择,当时我希望远离事件,这样才可以早一天恢复本来的生活。”
阿沁点点头,又说:“事件发生后,有议员提出加强出狱犯人的监管,林建笙是个惯犯,有多次的伤人记录,所以不少人认为如果政府加强释囚的管理,林建笙事件便不会发生。你认同这说法吗?”
吕慧梅苦笑一下,说:“这不过是事后孔明罢了。因为一个独立事件便引申至整个情况,任何人也知道是多么的无稽。与其加强释囚的管理,不如加强犯人的心理辅导,确保他们出狱后能融入社会吧。”
我觉得这个吕慧梅很不简单。虽然事隔多年,但一般人提起这样的惨剧,也会迟疑一下,尤其是目睹家人遇害。不过,说不定她现在侃侃而谈,当年也一样哭过恨过,只是时间磨光了她的怨怼,有某些事情令她坚强起来。
阿沁围绕吕慧梅的生活、对政府的意见、受害人的想法等话题打转,偶尔也问我的意见,但我对这些项目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回答一些公式化的答案。
“汪汪!”屋外突然传来吠声,可是不像我之前听到的那种敌对的声音,倒像是愉快的吼叫。
“妈,我回来了!”大门打开,一个背着背包的小女生走进玄关。这个女孩子扎了马尾,穿着一袭白色连身裙,看来大约十岁,是个小学生。她看到我跟阿沁,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向我们打招呼。
“小安,妈今天有客人,你回房间吧。午餐我们叫外卖比萨好了。”吕慧梅对那个叫小安的女孩说。
“好耶!午餐吃比萨!”小安露出灿烂的笑容,走上楼梯往二楼走去。
“她逢星期天上芭蕾舞课。”吕慧梅跟我们说。
“吕女士,原来你有女儿吗?”阿沁问道。
吕慧梅点头微笑,说:“是……是的。”
“那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吧,”我插嘴说:“她是郑咏安,你的外甥女。”
“不愧是刑警先生呢,一眼便看穿了。”吕慧梅尴尬地笑着,说:“她便是我妹妹的女儿,秀兰死后,我便收养她了。”
“她不是叫你‘阿姨’而是‘妈’?”我问。
“妹妹和妹夫死时,小安只有四岁,整天嚷着要找妈妈,于是我扮成她妈妈的样子,她才安静下来。后来她习惯了叫我‘妈’,我也觉得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