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不开的夏天 第九章(第4/5 页)
“一切都是老爷爷的错觉啊。”
“是的,从一开始,我妈妈被人杀死这件事就是我的幻想。总之,此后几年、几十年间,始终在我心底的那种恐惧实际上就是我自己编出来的。也就是一个故事而已。我是多么愚不可及,拿着这个虚无的东西当救命稻草!”
但是,就在那种虚无之中,泰造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是一条抬起头的蛇一般,一种小小的,充满了危险的感觉。一开始,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泰造自己也不知道。
“从我看到那只塑料袋里装着的小狗尸体开始,我就明白了那种感觉是什么。看到它的一瞬间,那种欲望就一下子涌了上来。”
“那种欲望?”
“想要折断尸体的腿的欲望。”
对于下意识涌上来的这种冲动,泰造从心底感到震惊。自己似乎是有些疯狂了,他非常讶然。
“那老爷爷您为什么想要去折断尸体的腿呢?”
“我和S君是一样的。很空虚,也很孤独,总想发泄一下。S君没有看错。和S君杀死小猫小狗一样,我的心里也渴望着做一些超出正常轨道的、疯狂的事情。而对我而言,在这个世上最疯狂的行为就是——就只能是折断尸体的双腿了。”
对着小姑娘的膝盖用力踩下去,致使关节折断的那个恶行对于泰造而言应该是必要的一种自我防卫的手段。为了从无法承受的恐惧中自我拯救,这也是唯一的方法。但是那种恐惧消失的时候只是在泰造的心中留下了他自己都能清醒地认识到的更加疯狂的一个印记。
“把塑料袋里的小狗的腿折断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解脱感。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关节被弄折的时候那种闷闷的响声。那种声音传到皮肤上,我心里那种无法克制的兴奋。我就感觉那一刻我的空虚和孤独就像雾一样散去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种激动……”
“那一幕被S君看到了吧?”
“是啊,被他看到了。可能我的内心也马上就被他看穿了。啊,这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想到这种发泄方式肯定也没费多少事。”
“然后S君就开始把那些尸体当作礼物送给老爷爷了?”
“是的。”
泰造回过头,向S君家投去了黯然的目光。
“他杀了那些小猫小狗,然后把放尸体的地点告诉我。我到那个地方去,把尸体的腿折断,满足我自己的欲望。这样,S君也会有满足感。这种可怕的循环持续了九次……”
泰造长出了一口气。竹丛的另一边,S君家的窗子映出黄色的灯光。美津江在家吧。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吃晚饭吧?还是像发现S君的尸体的那个早上一样,在廊下抱着膝盖呆呆地凝望着院子呢?
那——
那个时候,泰造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呼吸声。转回视线,他重新看着道夫。道夫垂着头,双肩颤抖,拼命地——
“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吗?”
道夫在强忍着笑。
“算了吧,老爷爷。”道夫一边忍着一边说,“算了吧,不要再说谎了。没用的。我全都知道了。”
“我说谎?”
道夫止住了笑,扬起脸。
“是十次吧?不是九次。S君把放尸体的地点告诉给您一共有十次吧?那个半途而废的您刚才没算进去吧?”
“半途而废?”
泰造带着强烈的恐惧问道。
“那就是S君自己啊。”
道夫的目光几乎要刺穿泰造一般,寒冷,锐利。
“如果不算上S君自己的尸体那他不是太可怜了吗?虽然老爷爷您也许没能折断S君尸体的双腿,但是这毕竟是S君送给您最后的礼物啊。”
泰造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冲击,好像脖子被钉进了一个木楔子一样。眼中那微暗的风景也开始摇晃起来。那些林立的树木和道夫的脸都像糖果一样被压扁了。
“S君的事,我——”
“您不知道吗?说谎吧?S君为了您都这么做了。”
道夫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泰造眯缝起眼睛仔细看着。
是一块白色的、已经风干的香皂。
“S君是不会不告诉老爷爷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的。而且他为了不让大吉移动尸体,还先在自己的嘴里塞进了香皂后才吊死的。”
道夫一边在手里把玩着香皂,一边继续说着。
“老爷爷,您总是想弄出一个假象,让别人觉得S君是被人杀死的。您还告诉我那本变态小说的事情。但是,老爷爷,S君其实是自杀的这一点,您是最清楚的!”
从太阳穴那里淌下了冷汗,泰造只是望着道夫。
“老爷爷,您不说我替您说。七月二十号,S君死的那天早上,您从S君那里得到了一张新的地图。就是刚才您不想给我看的那第十张地图。”
“你——”
“您刚才说‘最后一张地图’就是放在桌上的第九张——S君家附近的空地上加了×形记号的那张。您把这张地图放上去的时候,膝盖上还有一张,我已经看见了。”
是的。还有一张。那天,泰造的确得到了第十张地图。沿着林间小路回去的时候,S君从身后追上来亲手递给他的,默默无言地把折了四折的地图递给了泰造——
“老爷爷,您看到这个怕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吧。地图上新加上去的×形记号就在S君家那里。”
道夫的话没有错。地图上所指示的新的尸体地点就是S君家。怎么看都是在他家的位置画上了第十个×形记号。而且画得格外大。还没等泰造发问,S君就急匆匆地转身沿着林间小路跑回去了。
“老爷爷,您看了这个先是这么想的吧?新的小猫小狗的尸体就放在S君的家里。但是马上您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您觉得自己不可能跑到S君的家里去找到尸体,然后折断尸体的腿。您觉得不对劲,就回了家。不一会儿您就明白了,这是S君在向您送上最后的礼物。想要把自己的尸体送给您。老爷爷您就马上跑到S君的家里去了。到了S君的家里,刚好是十二点半,最迟也不会超过一点。应该是在从我发现了S君吊死到岩村老师和警察赶到S君的家里中间这段时间吧?”
的确就是那段时间。泰造忽然明白了地图的含义,就马上飞奔出家门,拼命地沿着林间小路跑到了竹丛那里,探头看过去——
“S君故意选择了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得到的地方吊死,我想,他就是为了能够让老爷爷容易看见吧?看见了S君的尸体之后,您就穿过这个柞树林把尸体运回了家。您当时的心里一半是觉得必须要接受S君这最后的好意,另一半是觉得得到了一个人的尸体,真是高兴。是不是这样?”
为了S君的念头更加强烈。为了那个能够理解自己的S君,为了那个满足自己这种恐怖欲望的S君。
“搬走尸体的时候,老爷爷收拾了一下那个和室。您擦去了榻榻米上面S君的排泄物,从大衣柜把手上解下了绳子,把把被踢翻的椅子,还有因为S君的重量而移了位置的大衣柜,您把它们都给归位了。您想隐瞒S君自杀的真相。”
是的。泰造害怕有人会发现尸体被弄走。所以他就决定隐瞒S君自杀的真相,造成失踪的假象。那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冲动之下的行为。
“但是,您做的那些都白做了。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看到了S君吊死的情景了。”
那个时候,泰造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人已经看到了S君的尸体。
“老爷爷,正因为您在现场干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所以才弄成这样。S君的尸体要是不消失的话,这一切就在那一点上结束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道夫叹了口气。“这一切就在那一点上结束了”这句话的含义泰造实在是无法理解。
“老爷爷,您搬走了S君的尸体,装进塑料袋里藏了起来。或许就是在院子里吧。那个储物柜那里。”
是的,塞进了那个储物柜里。
“那天早上的事情您还记得吗?就是在S君家的门前,大吉向您又扑又咬。我刚才还在想,那会不会就是大吉对小猫小狗尸体气味的反应呢?老爷爷您折断过小猫小狗的尸体的腿,您的衣服上、身上会沾着尸体的气味,所以大吉会有那样的反应。但这还是有点不对劲。因为那天您到S君家之前并没有折断过尸体的腿啊。您最后一次接触的尸体,应该是在S君家附近,就是我也看见过的那个空地上的小猫。那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再怎么有味道,隔了那么久,衣服上呀,身上呀,味道恐怕也应该消失了。老爷爷,那天早上,您接触了被您藏起来的S君的尸体了吧?”
是这样的。那天早上,泰造曾经打开了储物柜的门,和S君的尸体面对面过。
那天,泰造去拜访了美津江,对她说S君的死很可能不是自杀。当然,这都是胡说的。泰造说,他发现S君在死之前似乎是在对什么人说话,这些说法都是想作为他杀的依据的。警方如果怀疑S君的死是他杀,那么自己把S君的尸体隐藏起来的事就很难败露了。因为大家都会怀疑是杀死S君的人搬走了S君的尸体。但是,事情会不会顺利发展,泰造也没有把握。所以泰造再一次面对藏在储物柜里的S君的尸体,想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被逼无奈的状况。也是一种自我激励。
“不管怎么说,是老爷爷您搬走了S君的尸体藏了起来。您也想像对待那些小猫小狗一样把S君的腿折断。可是您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您是不是觉得S君太可怜了?”
是的。S君实在是太可怜了。就算在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他还没有忘记对泰造的同情。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那孩子太可怜了。但是与此同时,折断S君——人类——的腿的这种冲动还是在泰造的心中不停地涌动。这也是事实。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泰造的心中不停地翻腾、撞击。泰造心烦意乱。就在此时——
“老爷爷,您把S君的尸体塞进储物柜后什么都没做。但是塑料袋里还是散发出S君的气味来,被大吉闻到了。所以在老爷爷睡着的时候,大吉穿过柞树林到您家把S君的尸体运走了。”
那天早上,泰造发现储物柜的门是开着的,S君的尸体不见了。那一瞬间,泰造产生了一种错觉:难道说S君转世了?窥视母亲墓穴时的那种恐惧又一次袭上心头。泰造慌慌张张地跑到S君家。在那里,谷尾警官告诉他,是大吉把S君的尸体叼了回来。
道夫遗憾地摇了摇头。
“如果S君的嘴里好好塞着香皂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香皂……”
“对了,香皂的作用老爷爷您还不知道吧?那是S君为了防止大吉接近、移动尸体而苦心想的办法。最开始,S君是想让大吉把那些小猫小狗的尸体运回来的。为了这个,他还特别训练过大吉。但是后来,他决定把那些小猫小狗的尸体送给老爷爷,所以如果大吉把尸体叼回来就糟了。因此S君就利用了大吉讨厌香皂的气味这一点。如果尸体上有香皂的气味,那么大吉就是发现了也不会去碰它,更不会把它叼回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到现在为止,泰造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要在尸体的嘴里塞上香皂。他觉得,这应该是S君用意非常深刻的一种行为。当泰造得知不仅仅是那些小猫小狗的尸体,就是S君自己尸体的口腔里也检查出了香皂的成分时,他就想,尸体和香皂之间一定有着一个只有S君自己知道的类似仪式一般的奇妙关系。但是,没想到只是单纯地为了不让大吉去碰尸体而已。
“本来S君在上吊自杀的时候也在自己的嘴里塞了香皂。但是不走运的是,香皂飞出去了”
“飞出去了……”
“是的。S君踢翻椅子,身子吊在格窗上的时候,另一端绑在大衣柜门上的绳子因为S君的重量而将大衣柜的门拉开了,于是S君顺势往下一沉,好不容易塞在嘴里的香皂就飞到院子里去了。”
“掉到院子里了吗?”
刚才泰造还在想,也许S君嘴里的香皂是掉在柞树林里了。是自己在运S君的尸体的时候掉出来的。
“但是那院子警察不是已经搜查过了吗?”
“在向日葵里。”
道夫说。
“向日葵?”
“大叶子当中有一片枯萎了,卷了起来。香皂就在那片叶子当中,被包了起来。所以警察没有看到,他们只搜查了地面。”
“是吗,是在那里面啊……”
泰造想起来了。在那个院子里,只有一株向日葵没有开花。那叶子似乎是被蚜虫给咬噬了似的蜷缩了起来。的确如此。
“S君在弥留之际,认为那株向日葵就是神,怎么说呢——可能真的是神。如果香皂被发现了,彼此都会陷入危险的。”
凝视着手里的香皂,道夫无限留恋地说。
S君是这么说的。
泰造却无法理解道夫的话。
道夫所说的“彼此”究竟指的是什么呢?香皂没有被警察发现,对于泰造而言的确是非常侥幸的。的确如此。如果警察在院子里发现了香皂,那S君是自杀的就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了。因为如果是谁杀死S君之后故意制造出一个自杀的假现场,又为了某种理由而将香皂塞进S君的嘴里,那么一旦香皂掉进院子里,凶手应该捡回来重新再塞回去的。香皂没有重新塞回S君的嘴里就说明S君死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S君是自杀身亡的。
“现在要说的很重要。”
道夫的口气重新变得平淡而毫无感情。
“S君的尸体被大吉运了回去。那个给您送去小猫小狗尸体作为礼物的S君已经不在了。而这时老爷爷您所做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对我来说。”
“我所做的事情……”
泰造等待着道夫接下去的话,漠然地预想着。这孩子所指的就是那只猫吧。
经常到泰造家的院子里找东西吃的那只三花猫。妻子去世后不久就在院子里出现了,所以泰造总是觉得那只猫就是转世后的妻子。
泰造杀死了那只猫。
曾经不断地提供新的尸体的S君已经不在了。作为最后的礼物的S君自己的尸体也被大吉弄走了。泰造实在是无法抑制自己那疯狂的欲望。
S君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早上,泰造在S君家听谷尾警官讲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就回到家中。那只猫又在院子里出现了,还是一如既往地眼睛里充满了渴望。看见那只猫的一瞬间,泰造感到一股强烈的烦躁,那种欲望也燃烧起来,眼前一片空白,好像被迎面重重地打了一拳,一瞬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冲动。于是——
回过神来的时候,泰造发现自己已经抓住了那只猫的身体,高高举起,摔在了地上。
那只猫只是喵地大叫了一声就气绝身亡了。
“你是说那件事,我——”
但是道夫所说的却和泰造预想的大不相同。
“老爷爷,是您杀了所婆婆!”
泰造大吃一惊,没想到从道夫的嘴里又说出了自己杀了人。泰造拼命地摇着头。
“不是的!真的不是!不是我!我没杀过人!那、那一定是谁在模仿我和S君——”
“不对!”
道夫打断了泰造的话。
“我没说您杀人啊。”
一阵眩晕,泰造的嘴张得老大。
“老爷爷,在您家我问您这个相同的问题时您也否认了。您说您没有杀死所婆婆。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您并不知道所婆婆是谁,对吧?”
“是谁啊?”
“所婆婆就是您杀死的那只三花猫。”
一瞬间,泰造脑子里一片混乱。
“老爷爷,在您的眼里那就是一只猫。但是对于我和美香,还有面粉叔叔来说,所婆婆就是所婆婆。”
泰造感到道夫的眼神里充满了强烈的敌意。
“上了年纪已经去世了的所婆婆转世成了猫。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葬礼之后没过几天,它就回到了大池面粉厂。面粉叔叔看到了它就说‘这就是婆婆转世啊!’特别高兴。我看到它的一瞬间也马上就明白了。动作慢吞吞的,乍一看一副爱搭不理的那张脸,都跟从前活着的所婆婆简直一模一样。从那以后,所婆婆还和从前一样在窗边天天看着商业街的风景。也和从前一样,跟我,还有美香一起说话,商量事情。”
泰造想起来了。的的确确,自己杀死的那只猫多多少少有一点人类的老太太的模样。肯定是一只上了年纪的猫。所以泰造才会觉得那可能是自己的妻子转世而来的。而且泰造还想起,的确,在妻子去世前两年,就在差不多同一时候,那家面粉厂旁边的民宅门外好像贴过写着“忌中”的丧事告示。
泰造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那是你们喜欢的宠物猫啊……”
听到这句话,道夫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了。
“不是什么喜欢的宠物猫!”
道夫叹息了一句,然后说:“老爷爷,您是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可能是吧……”
泰造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迷失在陌生世界的人的形象。可是自己和道夫究竟是谁陷进去了呢?泰造实在是很难判断。但是他觉得,比起他自己的世界来,道夫的那个毫不犹豫地叫一只猫“婆婆”的世界似乎要更加强大,更加难以动摇。同样的一只猫,在泰造的世界里不过就是一只猫,是死去妻子的转世化身,也是自己残忍欲望的发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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