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现在 (一九八六年 九月二十九日)(第1/5 页)
藤沼纪一的卧室(凌晨两点四十分)
回到房间,关上通向走廊的门。让萎靡不振的由里绘打开卧室的门,确认连接书房的门关着之后,我穿过起居室径直来到卧室。
“你也进来。”
我在房间里召唤站在门口的由里绘。她仿佛梦游一样,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室内。
面对中庭的窗户拉上了窗帘,天空中亮起一道白色的闪电。一秒、二秒、三秒……我一边在口中数着闪电后雷声响起的时间,一边来到床边打开台灯。在灯光亮起的同时,雷声也在远方响起。
“过来,坐在这里。”
由里绘遵照我的命令在床头坐了下来。她一直低着头,不看我的脸——那张白色的面具。
“心情平静了吧?能冷静地和我说话了吗?”我压抑着心里隐隐的痛——困惑、不安、焦躁、愤怒……极力用平缓的语气和她说话。
“首先,那个男人——三田村,为什么会在你的房间里?你不知道他要去吗?”
由里绘缓缓地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
“是。”她的声音很低,但确实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她在对我撒谎。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她还想欺骗我吗?
“说谎可不好啊!”我感觉万箭穿心,“你说不知道,那是在撒谎。你知道他要来,不是吗?”
她将小手叠放在并拢的膝上,蜷缩着的纤细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由里绘?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
“不愿意回答我吗?”
我下定了决心,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垂下头的她。
“我什么都知道。晚饭前,我听到你在小厅和那个男人说话。”
由里绘的肩又哆嗦了一下。她微微仰起头,刘海下的眼睛里充满了畏惧。
“他说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后去你的房间,你也同意了。”
或许不用我说出来,由里绘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我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幽会。她又低下了头,双手在膝盖上轻轻颤动。
“我一直在等,看你什么时候主动告诉我。我想信任你,但是,最终……”
我说不下去了,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绕到面具的后面,解开绳子,缓缓地揭下贴在脸上的白色橡胶,把自己狰狞的真面目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由里绘!”我从来不曾这样冷冰冰地叫过她的名字,“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
她仍然低着头。
“三田村如约来到了你的房间,对吧?而且是在你去浴室之前。你让他在外面等着,然后你去洗澡。不是吗?”
“……”
“你——你想和他上床吗?”
“……”
外面又亮起一道闪电,片刻之后,响彻云霄的雷声轰然响起,仿佛在嘲笑我们上演的无聊剧目。由里绘的沉默让我怒不可遏,同时感到极度失望。我紧紧地攥着从脸上取下来的白色面具。
“由里绘,现在我希望你坦白你的想法。或许我一直都误解你了,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把带着体温的橡胶面具放到床头柜上,又从外套的口袋中掏出那封“恐吓信”。
“你还记得这个吗?”我把折成四折的纸条向由里绘的膝上扔去。她抬起双手打算去接,可是没等飞到她跟前,纸条就“啪”的一声落在了地板上。由里绘却没有把它捡起来。
“告诉我!”我说,“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
这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了,写这封信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由里绘。
我已经明白了,当时——昨天从西回廊到大门口去迎接到访的三位客人时,或者是在回来的时候——这张纸条就已经塞在了起居室的门下。
其实,只是我当时没有注意而已。或许——不,很可能我的余光看到了像“污痕”一样躺在地毯上的这张纸条,但是(说来好笑)我却没有注意到……
“打开书房的门也是你干的吧?”我接着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害怕吗?可是为什么……”
我在隔壁的起居室看到书房的门被打开时,想到了两种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凶手”是由里绘。
对岛田说钥匙丢了是一句谎话。实际上,那把钥匙就放在这间卧室的柜子抽屉里,而且只有这一把。事实上,我后来确认了掉在地板上的钥匙,就是从那个抽屉里取出来的。
由此一来,问题就简单了,能这么做的人只有她。因为除了我和由里绘,再也没有人知道钥匙放在哪里。
与此同时,我还在内心深处竭力否定这个明摆着的答案。然而——
如果由里绘是“凶手”的话,就可以理解“作案”手法为什么如此幼稚拙劣。她在这座馆内的塔屋里度过了大半人生,基本上对外界的信息一无所知。因此,对她来说,“恐吓”大概是最与自己无缘的行为了。普通人通过遍布街头巷尾的读物或者电视剧、犯罪报道等,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恐吓”的技术;然而,对于被幽禁在这个馆里,直到去年为止甚至不被允许看电视的她来说,肯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到写字的时候要尽量掩盖笔迹。
“回答我,由里绘!”我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对她说,“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法来恐吓我呢?‘从这个家里滚出去’——上面是这样写的。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
“不是。”从她的嘴里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不是?”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外面,所以……”
(所以——)
我又说不出话来。
(所以才恐吓我吗?)
由里绘又不出声了。我也无言以对,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想离开这个家——这是情理之中的。我爱她,想和深爱的她一起在这个山谷里度过平静的岁月。我一直深信她也是这样想的……不,不是这样!我并非完全出于这样的想法。其实我是害怕,害怕她了解外面的世界后,憧憬外面的生活,抛下我离开这个山谷。
由里绘可能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恐惧。
她也知道,即使对我说想离开这里,也不可能实现。就算说想一个人出去,我也不可能答应。因此……
(因此用“恐吓者”的身份来恐吓我,让我离开这里,那时自己也可以一起出去。她是这样期盼的吗?)
我可以进行多种推测。我感到自己似乎明白了由里绘的真实心意,但是越这样想,越觉得之前那颗我很了解的心以及在心里(我一直相信)的爱,让我无法琢磨。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什么也没说。我伸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面具,然后把它卷成一团放进外套的口袋里,留下筋疲力尽的由里绘,走出了卧室。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凌晨三点)
我把轮椅靠近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黑色的玻璃上隐约浮现出摘下面具的脸。
(多么丑陋的嘴脸啊。)
这是我由衷的想法。
以前不是这样的。镶在椭圆形脸庞上的双眼曾经神采奕奕,现在却是那么空虚,那样卑鄙,仿佛受惊的野兽……
我在心里想象着隔壁卧室里由里绘垂头丧气的样子。因为脱离这个家的愿望太强烈,才做出如此愚蠢的恐吓行为。当她试图背叛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她一直被封闭在扭曲的时间和空间中,因此才楚楚动人,却又愚不可及……
在“静寂”就要崩溃的现在,她那颗未成熟的心里在想什么?今后她又会怎么样?
我誓死维系着这种“静寂”,但是就好像人总有一天会死,“静寂”也同样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说不定其实我很早以前就预感到了破灭的来临。
今后,她,还有我,还有这座水车馆,会怎么样呢?
现在为此烦恼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吗?)
(不。)
尽管我已经隐约听到了崩溃的声音,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去否定它。
(还不到时候。)
我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面具戴在脸上,强打精神将轮椅向连接走廊的房门移去。
(还不到时候,还有办法。)
这时——
嘎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