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四个孩子(第1/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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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为消磨时间而走进的“A”咖啡店的老店主在跟他们闲谈了一阵之后,就把他俩领到了里面的一间屋子,去欣赏自己收集的老式钟表。尽管店主谦虚地说“都是些破烂”,但实际上都是些相当珍贵的收藏品。其中有几座罕见的和式钟表,鹿谷很是喜欢。再后来,店主为了感谢他们肯陪他聊天,还请他俩吃了特制的巧克力冰淇淋。二人离开咖啡店时,已经下午六点多了。
也不知台风走的什么路径,覆盖在古都上空的乌云依然十分厚重,狂风暴雨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高尔夫轿车在倾盆大雨中缓慢行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福西不时地感到车身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乱晃,心中不禁一阵阵紧张。
“我最近对一件事深有感触。”鹿谷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一向坚信其不可动摇的‘现实’,实际上是建立在多么脆弱、多么危险的相对平衡上啊。而对此全然不能理解的人,在我们身边得有多少啊!特别是在当今的日本,这一现象尤为显著。”
福西一时摸不清他的这番话是由哪条思路引出来的,只得暂且应付了一句:“噢。”
“现实绝不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实体,说得极端一点儿,它不过是‘社会’这一系统想让人们看到的一个巨大的幻想而已。”
“幻想……吗?”
“对。我并不是想在这里讲授社会学,实际上我也不懂那种学问。不过,非要让我说的话,我认为,社会这个东西最大的功用就是制造出了一个名叫‘现实’的巨大幻想,并不断施压,使大众承认它,相信它,将它当作确实存在的实体。只有这样,它才能给予人们‘安定’。从古至今,这种模式基本上没有改变。
“但与此同时,社会作为一种支配、统治的机构,又常常会过度行使其职能。结果导致出现了很多完全不认可这种模式,坚持认为现实不过是现实的强硬派们。他们只要看到有人指责他们所谓的‘现实’,就会神经过敏,感觉受到了莫名的威胁,变得愤怒,想铲除、消灭那些说怪话的人。看到这种举动而耻笑他们的人,则永远是比他们技高一筹并且试图从那个巨大的支配统治装置中奔走获利的家伙。”
鹿谷像和尚念经似的念叨了一番之后,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蹭了蹭鼻头。
“当然啦,说这种话的我也好,听我说话的你也好,只要还是这个社会中的一员,那就无法逃离。但另一方面,人人心中又都潜藏着一个心愿,那就是想办法挣脱压力,得到自由。这种欲求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如果说从社会得到的是公共的幻想,那么这种欲望就是私人的幻想。再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在我们内心中形成并体现出来的如‘噩梦’一般的东西。”
“噩梦……”
“对,噩梦。至少可以肯定,那些甚至可以颠覆时代的非凡的艺术家、思想家、科学家们都是这种‘噩梦’的出色培养者,诸如毕加索、马克思、爱因斯坦、希特勒等。”
“希特勒也算是优秀的思想家吗?”
听到福西这么问,鹿谷若无其事地答道:“当然是喽!”
“不过,他所孕育的‘噩梦’是真正的噩梦,最后终于被社会、世界的公共幻想全盘否定,仅此而已。这不是善恶的问题。如果纳粹德国最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取胜的话,那历史对他的评价及给予他的地位自然就会完全不同了。我的这番议论可能幼稚了些,但有错吗?”
“嗯——我大致明白了。”
“于是呢,”鹿谷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福西,接着说,“最近我这么觉得,我之所以会被中村青司这位建筑家所吸引,究其原因,也可以用上述观点说明。我这样四处奔波并不是期待发生血腥事件。怎么说呢,我有这种感觉,在‘中村青司的馆’中,存在着一种想要从社会的重重压力之下获取彻底自由的‘力场’。当然,那里也夹杂着委托他设计建筑的主顾们所孕育的‘噩梦’……或者说,其实那些才是重点呢。”
鹿谷眯起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水车馆馆主藤沼纪一也好,住在迷宫馆里的那位先生也好……青司可能正是以这些特殊的‘馆’的形式,使他们的孤独幻想得以升级。那么,建造钟表馆的古峨伦典也一定有……”
突然,鹿谷缄口不言,皱起了眉头。他一定想这样延续下去吧。
那么,古峨伦典心中究竟孕育了怎样的“噩梦”呢?
这时,就连福西也明白了,恐怕这个问题与藏在“沉默的女神”那首诗中的谜团有关。
“那个,鹿谷先生,”福西问道,“伊波女士提到的有关占卜的事情,你怎么看呢?”
“什么占卜?”
“那个叫作野之宫的占卜师做出的预言呀,就是他算出了时代夫人和永远小姐两人死期的那件事。”
“哦,那件事啊。”鹿谷注视着前方,抿了抿嘴唇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啦。”
“到底人的死期能不能通过占卜算出来呢?”
“这方面福西君你才是专家呀!你不是前天才说过,你相信在科学常识之外肯定还有着什么,真正的超常现象绝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处之类的话吗。”
“呃,话是这么说……”
“野之宫老人的占卜是真正的超常现象,肯定没错。是吧?”鹿谷说着又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哎呀,你好像不满意啊。还是希望有个符合实际的解释,对吗?”
“鹿谷先生,您心里到底是怎么认为的啊?”
“哼,我真心觉得就算他算出了死期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为什么?”
“‘时代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后死去’,‘永远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去’。那个老头的预言是这样的吧。啊呀呀,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很暧昧吗?”
“暧昧?”
“永远死的时候是十四岁。昨晚也说过了,没错,这的确是在‘十六岁生日之前’。但是,这么说的话,她要是十三岁时死,或者十二岁时死,也都能算他算对了哦。对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人来说,任谁都能做出这样的预言。
“关于时代的预言那就更暧昧了。‘二十八岁生日之后’这话说得很狡猾。因为她死时正巧是二十八岁,所以从这一结果看,预言的确很精准。但如果她三十岁死,又或者四十、五十岁死,那不也是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后’吗?也没有错呀!”
“……的确如此。”
“占卜的原理基本都是这样。”鹿谷断言道,“他们会尽可能使用暧昧的语言,给出可以有多种解释的句子。总而言之,这是不可或缺的修辞技巧。我不知道那个占卜师在何种程度上有意识地使用了这种技巧,不过他应该没有靠骗术发财的打算。若有此意,那他就不会去占卜新娘的死期了。他肯定是将每次用他的方式进行占卜后所得出的结果向主人家认真地做了汇报吧。”
“那么,古峨伦典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不靠谱的占卜呢……”
“话不能这么说哦,福西君,这可是两码事。占卜的结果是‘说中了’还是‘不准’,是‘真’还是‘假’,都是由问卜人的主观认识而决定的。这就与宗教中‘信与不信’的问题一样。
“譬如说,如果古峨伦典来讲,野之宫泰齐的占卜意义重大,他又觉得算得‘很准’,那么这个占卜就可以说是非常灵验的了。是这么回事吧?”
树林里连接着钟表馆的那条狭窄土路上积满了雨水,十分难走。福西担心着车子的引擎是不是又会突发故障,显得焦虑不安。好在总算平安无事地开了出来。两人回到宅院时已是下午七点十分了——这比临走时伊波纱世子告诉他们的晚饭时间稍微晚了一点。
2
在“新馆”大厅内的晚餐桌上,他们第一次见到了钟表馆的少馆主。
古峨由季弥与福西模糊想象中的形象一致,是一位美少年。
这位身着白睡衣,外套一件浅蓝色长袍的少年,如果忽视他那高挑的身材,那么无论是乌黑蓬松的及肩长发,还是光滑无痕、苍白透明的美丽肌肤,以及有些溜肩的纤细身形,都令他宛若一位妙龄少女一般。前天晚上,福西在大门处看到的人影正是他。像他这样的体形,别人错把他当成“倩女幽魂”也情有可原。
纱世子向由季弥介绍着两位客人,而他就那么一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没有站起来,只是淡淡一笑。
尽管他的面颊显得有些瘦削,但走近细细端详之后,却可发觉这张脸简直美得无可挑剔。据说他是古峨伦典堂弟的儿子,也就是说和养母时代并无血缘关系,可在这张脸上却依稀能看出照片里的永远的模样。如此看来,虽然永远的长相酷似她的母亲,但身上也的确流着她的父亲伦典的血。由季弥的样貌可算是证据了吧。
“我从姐姐那儿听说了。”
由季弥眼神迷离地看向他俩说道。他的声音清澈纤细,但语气却意外地沉着。
“你们是开着蓝色的车子来的吧。昨晚车子爆胎,回不去了,是吧?”
“是的。车子爆胎的事也是听姐姐说的吗?”
鹿谷问道,少年摇了摇头说:
“不,是纱世子阿姨说的。”
“噢,是这样。啊,见到你很荣幸。”鹿谷忽地高声说道,疾走几步来到少年面前。“我叫鹿谷门实,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那位是福西君,福西凉太。”
“……凉太。”
少年轻喃。他那漆黑的瞳孔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但当鹿谷伸过手来要和他握手时,那神色便消失了。他像是有些困惑似的歪头思考了一下,紧接着爽快地伸出了手。
“马渊先生的情况怎么样?”纱世子问鹿谷。
鹿谷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边回答道:
“看上去病情相当严重。您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上月初。”
“那时候您感觉他如何?”
“他看到我的脸也认不出我了。我解释了好半天他才终于明白。”纱世子像是要调整一下呼吸似的把手放在胸前,低声叹道,“他老人家以前非常结实,性格开朗,而且对我们也一向很关心。果然还是因为阿智先生的死,令他受到了打击,从而一蹶不振的吧。他就是从那时起突然变老,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可真惨啊。”
纱世子的厨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虽说各人喜好不同,但所有菜品都口味偏重,这让福西觉得难以下咽。可是鹿谷却吧唧着嘴不住地夸赞“好吃,好吃”。福西心想:鹿谷不像是那种阿谀奉承的人啊,恐怕是他的味觉不同寻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