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昏暗拂晓(第4/5 页)
“活着……就?”
我忍不住插嘴,玄儿依然一脸认真。
“不是解释过了嘛,樱已经不是活人了啊。”
“但她并没有死。”
“是的,她也没有死。”
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
“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去。不生不死,只是迷失了。之后,那个地下墓地不仅用来埋葬‘真正的死者’也用于封闭这种陷入‘迷失’状态的人。而且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那个奇怪的名字——‘迷失之笼’。”
“请等一下……”我忍不住又插嘴问道,“装入棺材,放在墓室,然后就不管不问了吗?”
“嗯。听说是的。”
“那么,樱很快就会在棺材中断气……”
“中也君,我不是解释过了嘛。”
玄儿皱着眉头,显得有些着急。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死啊。虽然没人打开棺材确认,但就算肉体完全腐烂,她也没有死,而是依然迷失着。”
“这是什么混账话!”
“可能不好理解吧。”
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
“那么,你看这么说怎么样?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定义’问题。就是说如何定义‘死’。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麻烦。即便仅限于人类的个体死亡,也有医学上的死亡、法学上的死亡、宗教上的死亡、生物学上的死亡以及社会学上的死亡等各种各样的情况。这些并非同一个定义,有时可能产生不一致与对立。你明白吗?
“即使是医学上关于死亡的判定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怎样才能确定死了呢?长期以来,这是困扰医生们的一大课题。死亡就是死亡,正如黑夜是黑夜,白天是白天那样。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在欧美频频发生‘过早埋葬’事件,引起人们的不安与恐惧。
“于是,围绕如何界定死亡的讨论便前所未有地盛行起来。有的说通过手指的透视检查可以准确无误地确认,有的说身体僵硬才是确实的证明,还有的专家认为只有腐烂才是唯一可信赖的症状。如此严肃的论争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前。
“现在则是通过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放大三大特征来判定临床上的死亡。这一判定标准基于‘个体死亡等于心肺脑三大器官均已不可逆转地丧失机能’这一定义,不过即便是这个标准,在不久的将来也很可能面临更改。通过人工努力,比如说虽然大脑不可逆转地丧失了功能,但心肺依然正常。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是把它作为生,还是作为死呢?”
“就是说怎样界定生死,对吗?嗯,这个我懂。但是,所谓‘迷失’……”
“也是如此啊。”
玄儿断然打断我。
“所谓的生死线,实际上非常模糊。应该把它看成是一个区域而不是一条线。浦登家的自杀者陷入这个模糊的区域,只能永远迷失下去。可能世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但在这个家里大家都接受这样的定义。无论这与各种医学或科学常识有多大偏离,但我们认为这是凌驾于一切医学与科学常识的例外。
“我再重申一遍好了。二十七年前,樱企图自杀的结果,就是在‘迷失’的状态下,被封入庭院里的‘迷失之笼’。二十七年后的今天,她依然迷失其中。十八年前自杀的卓藏也是如此。虽然他没能像樱那样恢复呼吸与心跳,但既然是自杀,即便看上去呈现出死状,但也可以认为那并非‘真正的死’。他同樱一样,至今依然彷徨在‘迷失之笼’中。
“当然,如果卓藏实际上并非自杀——而是遇害身亡,那情况自然不同。就是说他之所以看上去死了,是因为真的死了。反过来说,被认为是自杀的卓藏没有呈现出樱的那种‘迷失’状态,这不就说明他实际上不是自杀吗?”
玄儿停顿下来,看向我。那眼神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我紧紧闭着嘴,微微摇头作为回答,其中也包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意思。
“关于望和姨妈,我也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你在那页笔记上也将它作为一个问题列举出来,不过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她为阿清的病哀叹,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宁可自己替他去死。但是,接受了‘不死之血’的她无论如何强烈寻死,也不可能病死或自然死亡。就算想自我了断,也只能导致‘迷失’而不会死去。自杀是死不了的,就算是绝食饿死,那也属于自杀范畴,不是吗?所以她……”
关键是“定义”问题。如果只是这样,那我也能理解。我想也可以把“迷失”这个概念作为宗教性的修辞来接受,是为了严格劝诫自杀这一行为而设定的。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认为其实际存在,并凌驾于医学与科学常识之上的观点。
二十七年前自杀的樱,虽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但没有清醒过来,这是事实。但他们把活着的樱放入墓地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即便没有获救的希望,难道不应该送到医院,尽可能地继续接受治疗吗——当然应该这样啊。
但是,我很清楚的是即便在此提出上述异议,玄儿也不可能改变想法。被迫选择是否相信的人是我。
“我明白‘迷失’的含义了。”
我对他点了点头。
“但是玄儿,为什么这是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呢?现在,安置于墓室棺木中的樱与卓藏肯定是两具腐尸。不管你指着他们如何强调‘他们没有死’,也不会有人轻易理解。我当然也……”
“那倒是。”
“那么,到底……”
“所谓的证据不是卓藏与樱。”
玄儿小声说道。他眯起眼睛,仿佛连微弱的烛光都厌恶起来。
“而是玄遥。”
6
“玄遥?”
我禁不住再度感到困惑不解。玄儿说道:
“‘迷失之笼’里还有玄遥啊。”
“啊。十八年前遇害的玄遥的遗体也收入其中……”
“不是的,中也君。”
玄儿睁大眯起的双眸。
“美鸟与美鱼不是说过吗?玄遥是‘例外’,但还是‘失败’了。”
“啊,是的。”
“你还记得我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吗?十八年前,就算迅速报警,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手立案。”
“我记得。”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重新思索了一下,但找不到合适的答案。玄儿见我默默地摇头,随即说道:
“所谓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杀立案,是因为严谨来说那并非凶案,而是杀人未遂。”
“什么?”
“玄遥他并没有死。当时,他确实死了,但后来实现了‘复活’。所以……”
“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呼吸困难,肺中仿佛泛起黑色液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八年前的凶案中,玄遥被烧火棍击打头部。当年幼的我发现濒死的玄遥,柳士郎赶到现场调查时,玄遥已经断气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但是——”
玄儿像刚才那样,再度眯起眼睛。
“但是,第二天晚上野口医生赶来时,玄遥身上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最初确认他已死的是原本也是医生的柳士郎,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玄遥又恢复了呼吸——活过来了。呼吸与心跳全部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意识……”
“真的吗?”
“嗯。玄遥的死明显是他杀,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又复活了。感到震惊的同时,大家都认为那可能就是史无前例的‘不死性’第二阶段的成就——‘复活’。
随后,野口医生为他治疗伤口、打点滴什么的。三天后,玄遥睁开眼睛,但是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无论谁和他说话,或是发生肢体接触,他都毫无反应。他什么也不说,没有任何表情,成为睁着眼睛的废人。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四天,没有丝毫变化。于是——”
“于是……”
“据说柳士郎断定玄遥的‘复活’失败了。”
“失败?”
“他说如果真的复活成功的话,应该不仅是肉体,也会伴随精神方面的复活。但在玄遥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迹象,反而和樱自杀后的状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肯定因为某种问题导致玄遥‘复活’失败,陷入‘迷失’状态之中——即便不是迷失,也是无限接近。”
玄遥虽然“例外”,但还是“失败”了——双胞胎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在浦登家,从旧北馆的大火中奇迹般实现“复活”的玄儿被认为是“例外”。他虽然失去记忆,但“个人原本的精神方面”并没有严重受损,所以不能看作是“失败”。同样,玄遥在十八年前的凶案后,基本算是“复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玄遥也可以说是“例外”,但他没有完全成功——基于他只是肉体复活这点来看,他是“失败”的。
“那怎么处理陷入那种状态的玄遥呢?”
玄儿接着说道。
“这次,柳士郎做出了冷酷的决定。”
“难不成……”
“就是你说的‘难不成’。”
玄儿声音冰冷,令人忍不住要用“冷酷”二字来形容。
“他说玄遥‘复活’失败的这种状态也是‘迷失’,所以应该放入‘迷失之笼’。”
“实施了吗?”
“是的。”
“谁都没反对吗?”
“美惟与望和好像当时已经是柳士郎的‘支持者’,野口医生也是一样。用人们当然没有说话的权力。”
“但是,那太荒唐……”
“荒唐?哼,的确如此。这确实是强词夺理的冷酷行为。我得知此事时也这么想。我也想过既然他没有犯下自杀的禁忌,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但现在看来,我完全可以理解柳士郎为何要做如此荒唐的事了。只要想到他极其憎恨玄遥的话……”
的确如此——我也如此重新考虑道。
玄遥才是让康娜怀上玄儿的真凶。想必柳士郎知道这个令人发指的事实后,非常憎恨玄遥,即便杀了他也不解恨。当玄遥变成毫无能力权威全无的废人后,即便柳士郎本人不是杀害玄遥——准确地说应该是杀人未遂——的凶手,他肯定也无法遏制要把这个可恨的怪物从这个世界抹去的想法。
“那么,玄儿,”我忍耐着窒息的感觉说道,“作为陷入‘迷失’中的‘失败者’,玄遥被放入‘迷失之笼’后也置之不理了吗?可是,如此一来不就和樱一样……”
他最终会在棺木中断气。现在,不就只留下腐朽的尸骨吗?所以仍然不能成为任何证据。
“你先听我说呀,中也君。”
玄儿打断我的话。
“正如你所说,玄遥也和樱一样被放入棺木中、置于墓室内。但是,那儿又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态。”
“什么意思?”
“被放入‘迷失之笼’不久,玄遥在里面恢复了运动能力。”
“你说什么?”
“最先发现的是负责管理墓地的鬼丸老人。他发现玄遥自己从棺木中出来,在墓室中摇摇晃晃地徘徊,名副其实地就像僵尸一样……”
我感到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喃喃重复着“怎么会这样”。玄儿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无情。他继续说道:
“据说柳士郎从鬼丸老人那里得知这一事实后,下令放任不管。他说不管玄遥如何起身活动,那都是‘迷失’而已。实际上,玄遥恢复的只是单纯的活动能力,而精神方面已遭到严重损伤。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理解语言本身,脸上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也无法用手势与肢体随心表达意思。只是像野兽一样吼叫来表达饥饿与口渴。
“柳士郎下令置之不理。玄遥早已不是原来的玄遥,只不过是玄遥的肉体在活动而已。据说他还令人强行将其放进棺木、钉死棺盖,不让玄遥出来。但是——”
玄儿摸着尖下巴,停顿了片刻。
“鬼丸老人并不愿遵从命令。他说不行。”
——那可不行。
我似乎听到那位身着黑衣的老用人那颤巍巍、嘶哑哑的声音穿越时空响彻耳畔。
——那可不行,柳士郎老爷。
“从达莉亚健在时开始,鬼丸老人就一直负责管理墓地。从那时到现在,除了他,即便是浦登家的成员,也不能随便靠近。据说这是达莉亚规定的。
“只要没有出现新的死者或者陷入‘迷失’的人,只有鬼丸老人准许去地下墓室,楼梯前有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只有鬼丸老人才有那道锁的钥匙,就算是馆主也不能随便出入。”
听着听着,我慢慢想起来了。那好像是来这里的第二天中午,蒙蒙细雨中我独自来到庭院,走进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中。
里面空间狭小,犹如洞穴一般。深处有一扇紧闭的黑色铁门。铁门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有粗粗的铁格子。与十角塔入口处一样,门上有坚固的荷包锁。小窗对面昏昏暗暗,依稀可见地上的方形洞口以及隐入其中的石梯,以及……
“那个墓地虽然在宅子里,但却是馆主无法控制的地方。那里似乎拥有治外法权。在达莉亚的名义下,由鬼丸老人掌控着那里。
“所以,虽然柳士郎命令置之不理,鬼丸老人并没有遵从,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遵照已故达莉亚的意思。”
“鬼丸老人是怎么做的?”
不知不觉,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服从柳士郎的命令,那他做了什么?”
“他决定每天给‘迷失之笼’里的玄遥送水和食物,他亲自负责这项工作。”
玄儿回答道。我幽幽喘了一口气。
“中也君,你懂了吧?”
玄儿冷酷而可怕的微笑在他苍白的脸上若隐若现。
“自那以来的十八年间,鬼丸老人每天去‘迷失之笼’送饭。玄遥与樱、卓藏不同,至今还活着。无论从浦登家族所接受的特殊定义,还是从世间普遍的认同上看,他的肉体还活着——依然活着。”
当时——我独自在庭院散步,看到了那个从“迷失之笼”出来的怪人——鬼丸老人。他手提带把手的黑色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给玄遥的水与食物吗?还有……
“玄遥依然活在‘迷失之笼’中,今年已有一百一十岁了。鬼丸老人照顾他最基本的饮食,除此以外,恐怕是任其自生自灭。一般来说,在没有一缕阳光、空气也污浊的肮脏地下牢房之中,宛如活死人的老人能生存十八年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再度轻喘一口气。
当时——我独自进入那栋建筑时,从铁门里面飘来轻微的气流,那是从地下的楼梯中飘出的臭气,令人作呕。那臭气潮湿、发霉或者说腐臭。啊,还有就是……
“玄遥现在还活着。”
玄儿重复道。
“今后,他也许会一直活在那地下的黑暗中——怎么样,中也君?你不觉得这正是达莉亚的‘不死之血’发挥实际功效的有力证据吗?”
……当时的那个声音……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