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黄昏迷航(第1/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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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打开北馆一楼沙龙室的门时,自西邻的游戏室里隐隐飘来八音盒的声音。那是古峨精钟社特制的自鸣钟开始报时的《红色华尔兹》的曲调——下午六点。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呀。
我将玄儿留在二楼的书房里,独自下到一楼。
我们的话题自研究蛭山遇害一直说到十八年前的那件凶案。我得知了一些情况——杀害初代馆主浦登玄遥的凶手竟然是同一晚自尽的他的女婿卓藏。成为凶案现场的那间屋子里,似乎发生了让人费解的“活人消失”的一幕。此后,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玄儿也抿着嘴,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话说。我们沉默着,那让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就在刚才,我觉得两人那样相对而坐,反而更加让人受不了,于是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暂时独自整理一下萦绕在心中的各种疑问。我觉得玄儿也有类似想法。
“小心哟,中也君。”
当我离开书房时,玄儿无精打采地提醒了一句。我只是回头瞥了他一眼,回答道:
“不必担心。我可没有被人杀死的理由。”
或许我的回答听上去有点愤慨。但我心里明白那不是对玄儿发脾气,而是自我焦躁的表现。
“我让她们在七点半或八点左右做吃晚饭的准备。地点嘛,嗯……就在这里的正餐室。就是一楼音乐室的对面。把野口医生、征顺姨父……还有美鸟和美鱼也一起叫上,你看行吗?”
“好吧。”
只要不是昨晚吃的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行——我咽下了这句话,便和玄儿告别了。
我还想回东馆二楼自己的房间上床躺躺。基本上酒已经醒了,心里也没再觉得难受,但与此同时,自感身体非常倦怠。虽然我用“身体”这个词,或许问题多半不在“肉体”上,而在于“精神”。
我之所以决定先去趟沙龙室,是因为想看看放在那里的电视,想了解一些新闻或者天气预报,比如这场暴风雨何时结束等。
沙龙室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坐在沙发上的那人看到我后,稍稍扬起右手打着招呼道:
“哟,中也君。”
那是野口医生。他扬着的右手中握着的是青白色的毛玻璃杯,那里面的肯定是酒。
“落单了吗?”
“是的。”
“玄儿呢?”
“在二楼,刚才我们还在一起。”
“看来,你们的‘调查’有进展了吧?”
“这个嘛,难说。”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奉上的药,你吃了吗?”
“啊,是的。帮了大忙了……”
野口医生所坐的沙发周围果然飘散着酒味。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我不禁将手按住胸口。说实话,至少在我住在这个宅子期间,已经不想再看见酒一类的东西了。我边屏住呼吸,竭力不让自己闻到酒味,边走到电视机前。
“那电视坏了。”
我正准备打开电视,野口医生在一旁说道。
“根本没有图像,也几乎听不到声音。”
“唉……”
“从昨天开始,运转就有问题了。再加上暴风雨,接收天线可能也受到影响——你想看什么节目呀?”
“不,也没什么想看的……”
我暧昧地摇摇头,坐在医生对面的沙发上。我也不能一直不呼吸,于是尽量用嘴过过气。
“我想知道此后的天气情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预报。”
“哦。电话也不通……只能听收音机了。”
“是呀。”
“不用担心,天气也不会一直这样,说不定明天差不多就转好了。”“是呀。”
我又叹口气。
“对了,那个人——就是茅子太太,她安静下来了吗?”
我问道。野口医生毫不隐讳地皱起眉头说道:
“可以说是安静了,也可以说是折腾累了。她本来就发着高烧,不能到处乱转……”
“后来伊佐夫去看过她了吧?”
“是的。但是,怎么说好呢——不可救药,不管谁劝她都不听。后来,她失去气力、精疲力竭了……我给她打了非常见效的退烧针。那一针的副作用或许能让她老老实实地睡上一阵子。”
“真够你受的。”
“其实想想她的心情,也是没办法。”
“现在首藤先生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
“伊佐夫说了一些事情,似乎能成为线素。”
“是吗?”
“茅子太太不是有个小记录本吗?就是那个黄色封皮的小本,我觉得那上面也许记着她丈夫的行踪。”
“哈,对呀。”
野口医生用左手手掌轻轻地拍着红脑门。
“还可以悄悄调查看看呀。”
他大口地喝起右手握住的杯中物。
“但是,即便我们知道首藤先生的去向,就目前这种状况也是无能为力……”
虽然我竭力用嘴巴呼吸,但依旧可以闻到酒味。那酒味无论如何也会涌进鼻腔。我无法要求野口医生这位酒鬼不要当着我的面喝酒,也不可能煞有介事地捂着鼻子或背过脸去。唯一的对抗就是点上烟。我没有吸烟入肺,而是吸一口烟便吐出来。如此一来,烟味冲淡了一点酒味。
“对了,野口医生。”
不久,我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想问您一件事。”
“说吧,是什么事?”
野口医生挺起厚实的背部,捋了捋下颌上的灰色胡须。
“是关于今早发生的事情吗?”
“不,不是这件事。”
我不想在这里提及蛭山的事件。因为当着包括野口医生在内的其他人在场时,刚才我和玄儿谈论的事情肯定迟早还会被再次提及。
“不是这件事——”
我现在想问野口医生另一件事情。
“是关于昨晚在西馆举办的宴会。”
“哦?!”
野口医生那副玳瑁边眼镜后面的双眼眯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再度看向我,说道:
“想问我什么?”
“就是……唉,怎么说好呢?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您知道。”
“哦?”
野口医生的眼睛眯得更厉害。
“为什么又……”
“这个嘛……”
“就因为我和柳士郎是旧交吗?”
“是的。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重新点上烟。这一次,我深深地吸烟入肺。
“昨晚在沙龙室,当我问您是否参加宴会时,你不是说自己没有受到邀请吗?我想柳士郎过去曾邀请您参加过宴会。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想象。”
——原则上,只有继承玄遥及其妻达莉亚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才有资格出席“达莉亚之夜”的宴会。但有时也允许例外。
昨晚宴会之上,浦登柳士郎这样说道。
——有时也允许例外。
在这次宴会中,我是个例外。由于玄儿的恳求,我才得以获准参加。
——但我曾经考虑过,也曾想创造这样的机会。
柳士郎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如果就像玄儿邀请我一样,柳士郎也曾破例邀请过外人参加的话,也许那个外人就是野口医生。当我回想昨晚在这里与野口医生的聊天内容时,突然想到这一点。
“我……”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空杯子,眼睛眯得更厉害。
“我嘛,的确也曾受到柳士郎的邀请。那是有十年之久的老话了。”
“果然如此。那么,当时您也参加了吧?”
“不,我拒绝了。‘达莉亚之夜’的那个宴会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我和柳士郎是老相识了,所以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也知道接受邀请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如此信任自己的柳士郎怀有歉意,但还是……”
“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要拒绝呢?”
野口医生好似自言自语般的嘟哝一句“为什么要拒绝呢”。片刻之后,他接着说道:
“对于浦登家族成员的生存方式——价值观、生死观等一切他们信仰的东西,我没想横加指责。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站在他们这边,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向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观察那个即可。”
野口医生慎重地选择词句,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我聚精会神地倾听,但还是无法完全理解。
“我要甘心忍受别人指责我是个半途而废的家伙。我自己也经常觉得,作为医生的自己恐怕很有问题,竟然无法否定他们的信仰……不,何止如此,我多半还是想肯定那个的。伊佐夫君等人则非常鲜明,虽然无法正确了解关键之处,但好歹对此很冷淡。我不能那样,也不想那样。伊佐夫肯定会说我也是被虚幻的东西迷惑住的成员之一吧……看来,我就是个半途而废之徒啊。对了,说起来柳士郎当年也是医生。”
“是吗?”
“他是个非常优秀、被寄予厚望的医生。上医科大学时,我们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他比我高一级。当时他非常有才能,可以说举国闻名。”
那个宅子主人的浑浊双眼,犹如恐怖片里冷酷主人公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放大。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他那充满威严,犹如自地底冒出来的低沉声音——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医生,竟然选择放弃了从医之路。难道与征顺和望和结婚时一样存在什么隐情吗?
——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
难道柳士郎也是在接受这些条件后,才和他的前妻——已故的浦登康娜结合的吗?
“野口医生,玄儿最初进入医科大学,也和他父亲的这种经历有关系吗?”
野口医生稍作思索了一下。
“至于玄儿,他嘛,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他小时候曾有过非同寻常的体验。或许他觉得通过学习现代医学,就能自这个生养自己的宅子的咒语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那或许也是他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微弱抵抗。但从最后的结果看,他似乎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
——我觉得不适合自己。
当我问他为何不做医生时,玄儿浅笑着如此答道。这是今年春天,我们相识不久后的事情。当时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某种意义上的阴郁,也许事情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
“欸?”
野口医生看见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惊诧地冒出一句。
“中也君,难道你还不——”
“怎么了?”
“难道你还不了解所有的事情吗?”
“所有的?怎么说?”
“这个宅子——浦登家族非常独特的生存状态。昨天你都参加了那个宴会,怎么会连它的意义都……”
“是的,我不知道。”
说完,我死死咬着香烟上的褐色过滤嘴。
“所以,我刚才不是才问您知不知道昨晚的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嘛。”
“直到现在你还一无所知……原来如此。”
野口医生拿起威士忌酒瓶,用出乎意料的谨慎向杯子里倒酒。
“玄儿又乱来了。”
野口医生忧郁地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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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野口医生一下子改变了态度,声音洪亮地提出去游戏室玩玩。他说自己虽然不擅长国际象棋和将棋,但围棋水平堪称不俗,值得骄傲。但我没有心情,委婉地拒绝了他的邀请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我走到沙龙室东端的图书室。我还是想找个独处的时间与地点,独自思考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图书室。这间屋子位于玄儿书房的正下方,比预想中要宽敞开放。起初我以为这里犹如高中图书馆那般,在整个屋子里林立着高高的书架,中间的过道昏暗狭小。
但实际上书架只安放在墙壁四周,铺有黑色地毯的宽敞房间的中央,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大书桌,各带有安乐椅,感觉坐上去应该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足以当床的睡椅。看上去,这房间与其说是为了藏书,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人可以舒适地看书和找书。
我大体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书架,感觉藏书量并非极其庞大。当然,作为私人藏书,数量也不少了。
在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原北馆图书室里的藏书肯定都被烧毁了,所以现在这里的藏书应该是北馆重建前后收集而来的。在那些被烧毁的藏书中,究竟有多少珍贵文献呀?想到这里,即便是对古书兴趣索然的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