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 四(第4/5 页)
“保密哦,市朗。”
“哦,好……”
最后,也只能问出这么多。
市朗精疲力竭地沉默着,而慎太纳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慎太说声“回去了”,而后转过身。离开前,他说“还会再来”,但市朗连一个笑容都没能回应。
慎太走后,市朗无法抑制自己的念头,将手伸向了抽屉。就是滇太刚才放进“宝物”的从上面数的第二层抽屉。市朗也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便查找起来。
很快,他便找到了。
那是带着银锁链的怀表——就是这个。昨晚查看抽屉的时候,里面还没有这件东西。肯定就是这个。
市朗提着银链,将怀表举在面前。这表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十二个罗马数字排列在圆表盘上。不知道是没上发条还是坏了,表的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不动了。
六点三十分——市朗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
3
九月二十五日,中午一点四十五分。
在浦登玄儿和他的伙伴的陪同下,江南回到客厅。当时,那名面容苍老、唤作阿清的少年已经离开了那里。
桌子上还留着阿清拿来的折纸和几个叠好的千纸鹤。用于笔谈的圆珠笔和笔记本也还在桌子的原处放着。
看见江南老老实实地钻进被窝后,玄儿他们离开了客厅。临走前,玄儿又关照了一句:
“尽量不要独自出去,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你要是在宅子里到处乱转的话就麻烦了,明白了吗?”
玄儿这样说道。江南当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指的是什么。昨天傍晚时分,有个男子被人用担架抬到南馆。所谓“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对,肯定是那件事情。
自今晨起,许多人慌乱地往来于客厅前的走廊。江南数度听见他们说“蛭山死了”、“被杀死了”,所以肯定是……
今天第一次遇到那个唤作阿清的男孩。当那男孩刚进来的时候,江南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却满脸皱纹。后来据他本人讲,那都是因为早衰症造成的。因此,他既无法上学,也没有朋友。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江南自心底里这样认为。
现在,江南仍旧无法完全想起自己是谁。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不,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江南不由得同情阿清的遭遇。江南虽然还不能说话,但他将自己的想法化作文字,写了下来——“你真可怜呀”。于是,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安详微笑的样子浮现在江南的脑海之中。
“不要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阿清这样回答道。
两人开始叠纸玩,又交流了一会儿。阿清也非常担心江南的身心情况。当江南在纸上写下“让我们做朋友吧”的话时,阿清立刻回答他“谢谢你,江南先生”。那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开心。
之后,江南才知道阿清所患的早衰病是个不治之症,会导致过早死亡。那个少年在说及此事时语调平和,根本没有显得低人一等。
江南不知该如何应答。于是,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又露出了安详的微笑,说着“不要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
“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我要尽量活下去。”
此后,江南将阿清留在客厅,独自出去了。原因有二:一是当他了解阿清的情况之后,觉得实在坐不住了;二则纯粹是生理原因,他想去厕所。
江南不想靠近南馆,便去了东馆北端的洗手间。上完厕所后,他再次在洗脸池前照了照镜子。不知为何,他又觉得心情郁闷起来……在他打算回到客厅的途中——
当他沿着走廊,路过硕大的舞厅时,偶然遇到了某个女人。某个自房间深处的昏暗之地走出来的女人。她就是阿清的妈妈……
她看见江南后,立刻就问起来:
“阿清呢?”
江南觉得那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但对方似乎毫不在意。她走到江南身旁问道:
“喂,阿清在哪儿?”
她以追问般的口气连声问道:
“阿清在哪儿?喂,阿清呢?你说呀……”
刚才阿清还和我在一起,现在应该还在对面的客厅里——江南想这样回答,但无法正常发声,只能指着走廊方向,似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根本就没效果。不管他如何努力用手势或是肢体语言来表达,对方似乎还是不明白。
“阿清那孩子的身体非常弱。唉,你也知道吧,那个孩子得了病,得了很可怜的病……”
她根本不管江南的反应,带着哭腔诉说着。
“……不过,那孩子之所以得病,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把他生成那样的。所以,所以那个孩子是……”
说着说着,她渐渐提高了嗓音,眼看泪水就要从那圆睁的眼睛里溢出来。
“所以,求你了。我求求你,让我代替那孩子……”
她用手绢擦擦濡湿了脸颊的泪水,继续诉说着,同时一步一步地逼近江南。江南不禁害怕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就这样,江南一直被逼到房间一角,逼入那个屏风的后面。
她直勾勾地看着江南,一步步逼近,眼神阴气逼人,又充满了深深的绝望和悲伤。江南一直被逼到墙边,一点点地滑坐于地上。于是,她突然抿嘴不语,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江南无法站起身来,就那样睁大双眼,发了一会儿呆。那时,在他的脑海中重现出往昔的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那天的样子,那时的面容、声音、语言。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悲伤,令他痛苦得浑身颤抖。以及那挥之不去、紧贴于大脑中的麻痹感集中到一点,很快化为被压瘪的球形,开始那样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那种黑暗,那个引力,那种联结,那种暴走,那种……
恰巧此时,玄儿他们走进舞厅。不知何时开始,江南的额头上已然渗出汗珠,眼中亦噙满泪水。
江南坐在屏风后面,那个女人——阿清的妈妈和玄儿的对话逐一传入耳中。他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望和。望和又开始对玄儿诉说起来,内容与刚才她对江南说的几乎相同。之后,她终于离开了舞厅。
此后,玄儿他们的对话自然地传入耳中,他并不是有意偷听的。他们的讲话中出现了许多江南没有记忆的人名,由此也能看出这个宅子里的事情和人际关系非常复杂……
现在江南躺在昏暗客厅里的被褥内。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天花板,用两手的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他想把脑子里零碎的东西集结为原本的形态,但是——
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以偿。
自这个客厅里恢复意识已经过去两天了,但不明白的事情、无法记起的事情还非常多。尤其是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时的前后状况,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据说自己是因为坠落事故的冲击而失去了记忆。但是如果用词谨慎的话,恐怕“失去”这个词就是用词不当了。并非“失去”记忆,仅仅是“无法随心所欲地回忆”而已。记忆绝对没有“消失”,自己的绝大多数记忆应该残留在这个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只是现在自己无法发现那个地方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无法把握去向的那些记忆会逐渐地显现于各处。但是,说起来那些都是七零八落的碎片,现在还不能将他们全部集结、重新排列,恢复到原本的形态。
因此,江南依然无法掌握自己周围的状况和事情。虽然对于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的轮廓有个大体的了解,但对于“自己是谁”这个最大的问题,他还是无法明确回答。如今似乎总算能找到一点自身存在的基本意义。
……他慢慢地闭上双眼,往昔的一些光景又复苏了。一些零星散乱的记忆碎片牢牢地烙刻在脑海中,那是即便想要忘掉也无法忘掉的情景。
……在那个医院的那个病房之中。
——你啊,不是我生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妈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人——妈妈面容憔悴地说: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从前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让我死吧!
眼神空洞。呼吸乏力。言语含混。那人——妈妈她是这么说的。时间和日期可能不同,但这的确是发生在那个医院那个病房里的事情。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啊……妈妈)
当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当时,没错,那是夏日的那个时候。
我去探病,独自站在她的病床旁——是的,就是那样。当时,我……
我跑出病房,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昏暗的走廊)。护士们扭头看着我,觉得奇怪(……觉得奇怪的表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跑在走廊上,鞋声很响(……很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响(……窗外)。许多陌生面孔的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许多陌生面孔)。从扬声器中传来医院的广播,是中性的声音(……中性的声音)。反复唤着某人的名字(……唤着)。坐在综合挂号处前的长椅上(……前的长椅上)。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孩孤零零地(……孤零零地)(……怎么回事?这奇怪的)……我记得自己差点儿栽出医院般冲出建筑物的大门外面后,总算停住了脚步。此后……
江南将大拇指从太阳穴移开,深深地叹口气。他慢慢地翻个身,趴在卧具上。就在那时——
江南发现原本放在枕边的那块怀表不见了。他掀开被子,拿起枕头,找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找到。
最后看到那块怀表是什么时候呢?
昨天深夜,还是今早起床之后呢——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那块怀表的确不在这里了。
那块怀表可是我的,是我收到的非常珍贵的……可是,被谁偷偷拿走了呢?究竟是谁拿走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再度产生了新的困惑的江南深深地叹了口气。
4
……即将拉上夜幕。
房间里尚存些许微弱亮光,但夜色正一丝丝渗透进来。很快,黑夜再度降临。那个将一切封入黑暗之中的恐怖黑夜即将降临。
在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角,市朗像昨天一样,抱着腿蜷缩在椅子上。
一直漏雨导致地板完全湿透,似乎很难再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能放心坐下来的地方已经只剩下这把椅子与桌子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虽然雨势时大时小,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每次当闪电掠过,市朗总担心这个房子会遭到雷击。
市朗看看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再过十分钟,就到六点了。
慎太离开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在这段时间里,市朗先坐在地上,然后挪到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惊醒,周而复始。
睡眠时间明明已经足够了,但还是无法完全清醒。明明已经有大半天没有进食了,但还是没有一点食欲。已经习惯关节上的疼痛,但整个身子很沉重,似乎血液里被灌了铅。身上冷得要命。用手摸摸额头,连自己都知道已然发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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