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疑惑之门(第5/5 页)
望和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可她本人却根本就没意识到。
“那孩子有病,我总要看着他才行……但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呀。是我生下可怜的他,所以那孩子才……”
“不。”
玄儿劈头盖脸地说道。
“那不是您的错。那不是任何人的错。”
“就是我的错呀!”
她突然大叫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很担心,总是哭个不停。
——所以眼睛才会通红。
她用手中捏着的手绢擦擦犹如决堤般溢出来的眼泪。
——所以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就像一只红眼睛的蜻蜓,在宅子里游来荡去。
“就是我的错。”
望和还在说。
“那孩子之所以得病,是因为我……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真的。我真的已经……啊,让我来代替那孩子吧。我……”
这话是对我们谁说的呢?或许是对我们两个人一起说的吧。
——她的心碎了。所以……
作为家族成员之一的玄儿对初次来访的我如此说。
——她已经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拜托,拜托了。让我……让我代替阿清那孩子……”
“那怎么行呢,姨妈。”
玄儿加重语气。
“您那么说,阿清会难过的。”
“阿清他?”
望和突然醒悟过来一般,放下擦拭眼角的手帕说道:
“对了……阿清在哪里?”
不知道她在问谁。只见她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我们,看着房间一角的那扇小房间的房门。
“啊,在那里。”
她自言自语道,好似刚刚才注意到那扇门一般。
“阿清是不是去二楼了呀?我明明嘱咐过他,让他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那孩子的身体太虚弱。啊,阿清。”
“啊,姨妈。”
但是,她似乎没有听见玄儿的唤声,犹如风中的柳絮般轻飘飘从我们面前穿过。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
她窥视着门内呼唤着,然后走进那间小小的房间。门慢慢合拢,与黑红相间的墙壁成为一体。很快,墙壁对面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7
“可以这么放任不管吗?”
我这么一问,玄儿便忧郁地皱起眉头。
“唉,反正她一直都这样。”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我难以忍受地叹口气,脑海之中同时浮现出刚才客厅里阿清的样子与方才见到的望和的样子。
“征顺先生说望和太太的‘心碎了’。为什么会变成……”
“我觉得——”玄儿依然皱着眉头,回答道,“也许可以说是她姐姐——美惟姨妈的那种状态对她产生的反作用。”
“反作用?”
“我这么觉得。”
“什么意思呢?”
“十六年前,当美鱼和美鸟姐妹出生时,美惟姨妈——我的继母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自那以后,她就陷入昨晚你看到的那种状态。美鸟和美鱼似乎称她为‘仙人掌’。但借用主治医生的话来说,她的分离性昏迷状态已经慢性化。她几乎整天待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或躺或坐。几乎看不见她能有意识、自发性地行动,也很少主动开口说话。总之,她无法接受亲生孩子是连体双胞胎这个残酷的现实,她想要逃避。我这么认为。”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
——从那以后一直……时至今日她依旧活在惊吓中。
“望和姨妈作为旁观者,看到姐姐那种样子,作为亲人来说同情姐姐的同时,另一方面也带有强烈的反感。她认为不管生下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终究是自己视为宝贝的骨肉。她觉得作为母亲,如果逃避现实,把自己封闭起来,那是非常不负责任、非常过分的行为。所以她觉得美鸟与美鱼非常可怜。”
没错。就连我听了这些话都十分赞同。但那对双胞胎似乎并不在意,看上去乐呵呵的。
“十四年前,望和姨妈与征顺姨父热恋后结婚了。”
十四年前……我借助幼时模糊的记忆以及后来掌握的知识,想象着十四年前这个国家的样子,描绘出陷入“热恋”中的两人的样子。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幸是死产儿。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孩子出生了,那就是阿清。很快,他们就发现阿清得了那种病。虽然出生在浦登家族的孩子都要冒着患上早衰症的风险,但望和姨妈还是很受打击。那种打击绝不亚于生下美鸟与美鱼的美惟姨妈。
“但她不愿像姐姐那样,也不能像姐姐那样逃避现实——她无法摆脱这种想法,从而走上了与她姐姐那种渐渐无视女儿们的态度正好相反的另一个‘心碎了’的极端。具体地说就是溺爱、牵挂她那可怜的儿子,而且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就是我的解释,可能比较俗。”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这解释相当直白。
“因此望和姨妈总是扮演一个非常担心儿子的妈妈的角色。我不是说那是伪装出来的担心,那绝不是伪装。除了将自己关在北馆一楼的工作室里作画之外,她总是担心阿清。她总是跟在阿清身后,嘘寒问暖、呵护备至,时不时感慨一番‘那孩子在不久的将来,会因为那病而丧命’之类的话。而且她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想包揽所有的罪过。
“但是阿清又是那样聪慧的孩子。他很不喜欢望和姨妈的做法——也可以说他觉得每次见到自己都会一味哭泣的望和很可怜。所以才在宅子里兜来转去,不想让妈妈看见。而望和姨妈就会在宅子里找来找去……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好几年了。”
我又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但玄儿怎么能如此平静地叙说呢?他讲述的可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和姨妈的事情呀。或许他故意这样。总之我觉得他似乎是在讲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虽然忧郁,但似乎没有表现出同情。
“在望和姨妈早已失衡的狂乱心中,她希望尽量让阿清活下去。每次姨妈都要对别人说让她代替阿清得那种病,让她来替阿清去死。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任何做母亲的人都会有的想法,但最近我觉得姨妈过分的言行反而令人感到她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这话怎么说?”
“我觉得阿清的存在似乎成了一种理由。也就是说,她本人似乎在主动寻求死亡。”
“——像是有自杀倾向?”
“说实话,我觉得是那样。”
玄儿看着刚才望和所站的地方,目光更加锐利。
“但是,有个非常难的问题堵在她前面。”
“非常难的问题?”
“是的。”
玄儿点点头,压低了声音。
“难办的是死不了。不管她怎么想死,都死不了。”
“啊?”
我无法明白玄儿说这话的意思,眨着眼睛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玄儿犹豫着,就在那时——
从宽敞的房间某处,传来刷刷的轻微响动。似乎是某人转动身体的声音。
我们吃惊地环视房间,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也没看到有人自走廊上走来。但是——
唔、唔唔……这次又传来低吟般的声音。那声音的确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看来,除了我们二人之外还有别人在这个房间之中。
我顿时想起昨天和美鸟与美鱼相遇时的情形。我转身看着放在房间里的屏风。那个用暗红线条画着抽象图案的黑色屏风——当时,那对双胞胎就藏身于那个屏风后面。
玄儿已经先我一步跑了过去,查看屏风后面。
“——欸?怎么回事?”
我也赶了过去,绕到与玄儿相反的屏风另一端。只见刚才离开客厅的年轻人——江南在那里。
“江南君,你怎么在这里?”
玄儿走到他身边。
“哈哈,难道你也被望和姨妈逮住了?她可不管逮到了谁呢。就是刚才的……”
刚才的?他说什么呢?
江南坐在屏风后面的墙角处,显得筋疲力尽。他抬起头,轮番看着我们,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喉咙深处传来呻吟声。他似乎还无法正常发音。
“你还好吧?”
玄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想拉他起来。江南缓缓地被玄儿拉了起来。
借助从百叶窗缝隙透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这年轻人的面容。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气色很差,脸色苍白不堪,头发蓬乱,目光无神,额头与鼻头渗出点点汗珠,脸颊上亦残存着汗渍……不,也许那是泪痕吧?
“你还是不要硬撑为好。”
玄儿放开江南的胳膊,说道。
“记忆呢?又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没有作答。稍过片刻后,他摇摇头。
“你还是不能正常发声吧——能走路吗?江南君,你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客厅休息呀。是不是觉得无聊、待不住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在宅子里转转。当然那是后话,你要先养好身体,好吗?”
年轻人缓缓地点着头,算作回答。他的脸色苍白依旧,眼神空虚依旧。也许是稀稀拉拉长出的几根胡子,令他的下巴看起来更尖。
窗外连绵的雨声被一阵闷雷所掩盖。这还是今天听到的第一次雷声,不禁令我身体僵直。与此同时,我竟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这是?瞬间这样想到……)
面前站立的青年的相貌。
这是——瞬间产生出这样的困惑。
这是——这张脸似曾相识(究竟这是……强烈的震惊立刻再度……)……啊,但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又打雷了。”
玄儿叹口气,自言自语着。
“这暴风雨何时才能平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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