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5 页)
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好像卡在喉咙的骨头,经过多年后终于吐了出来。我仍觉得我要为笙哥和因车祸致死的路人负责,但这刻我觉得我有赎罪的资格。
──“一位美国的心理学家说过,受损最严重的情感便是那些从未讨论过的。”
我想起五年前白医生的那句话。
“阿沁。”
“怎么了?”
“……虽然有点唐突,但你昨天问过我因为什么事情患上PTSD。你现在愿意听吗?”我略带犹豫地问。
“嗯……好。”阿沁想了一下,微微点头。
“这要从我十二岁时说起……”
※
许警长回到医院已是两个钟头后的事。对于这结局他感到惊讶,但他也同意这些事实,值得让结案六年的东成大厦凶杀案的档案重开,向上级汇报。因为案情出现新进展,我冒充警察的行为没让他负上太大的责任,算是还给他一个人情。
笙哥逃亡时引致伤亡的事件亦被重新审视。因为美国发生一连串汽车故障,令某日本汽车制造商承认旗下好几款汽车的设计有毛病,油门有可能无法顺利回到原位,令车子不断加速,全球多国进行回收和修理。笙哥夺去的出租车正是其中一款型号,由于撞车后车头变形,无法判断是否因为机械故障导致意外,肇事汽车亦被销毁,这事件已变成悬案。不过,由于东成大厦案被翻案,舆论普遍倾向同情笙哥,我亦相信笙哥不会是为了自己逃走,连撞倒小孩子也不停下来的恶徒。
我一直以为许警长跟我一样患有PTSD,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早痊愈了。他曾经因为跟匪徒搏斗,半条腿踏进鬼门关,同行的老前辈更当场殉职,但他接受了一年多的治疗,已完全康复,可以认真地面对过去的创伤。我一直没跟他谈这些话题,是怕他反问我的过去,不过现在我已不在乎了。
我再次回到白医生的诊所。她对我主动回去接受治疗很是高兴,也乐于跟我聊天喝咖啡。她说如果一个患者不愿意自救,再厉害的治疗师也无能为力,可是如果一个人愿意接受帮助,疾病便已痊愈一大半。
我减少了到笙哥灵前拜祭的次数。以往我每个月三十日都会到他的坟前,是因为我觉得他即使死去也没有朋友,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而我和他同样孤独。现在我俩摆脱束缚了。当然,我还是打算每隔几个月去为他扫墓。我想,也许有天会遇上李静如,她应该愿意面对过去吧。
我终于明白那天早上从停车场步行往警署的异样感是什么。我每天驾车回影棚也会经过那段路,可是我从来没有亲自走过,只是从车子看过街景,所以出现一种介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感觉。至于印象中的西区警署……那根本不是真实的,那只是影棚里搭建出来的布景。据说和当年的实景有点相像,也许庄导演参考过好些资料。有时我想,角色身处的世界,和我们身处的现实有什么不同。过往我为了逃避创伤,塑造出另一个身份,活在不实的现实里,某种程度上,演员也差不多。
我打算改天去青龙拳馆找找梁师傅,告诉他这些事。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忙,顶多能抽空跟他吃晚饭,没回过拳馆,连拳馆搬上三楼也不知道。我是笙哥介绍加入拳馆,跟师傅学习咏春的,没想过笙哥反而比我早放弃。师傅没跟人提起林建笙也很正常,谁希望被人知道,恶名昭彰的杀人犯曾是自己的徒弟呢?对他老人家来说,像我这种曾拿业余赛冠军,认真工作的徒弟才值得夸口吧。说起来,那个大力看来身手不错,跟他练习对打一场也好,顺便教训一下那个金毛阿广,把他的劣根性改过来。
许警长对我这两天的经历只做出一句评语。
“咱们警察又不是拍电影,哪像你这么乱来的?”
※
“对不起,我迟到了。”
“哼!还说要请我吃饭看电影,作为弄坏我相机的赔偿,却迟到了二十分钟!你这家伙啊……”
阿沁穿着一条黑色连身裙,煞是好看。事件后,我跟她还有来往。这天我们相约在铜锣湾的时代广场,因为庄导演的电影──我有份参演的那部──在这儿举行首映。虽然我只是个小演员,但也获得赠票。
“事情变成这样子,凶手也换了人,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庄导演这电影怎么办?”阿沁跟我边走边说。
“虽然不情愿,但导演只好利用后期制作和剪辑,把故事做出改动,又利用配音,把角色的名字全换掉,当作虚构作品来上映。”我笑着说,“不过人人都知道背后的原因,抱着好奇心来入场,所以大老板看好这电影会大卖哩。”
“咦,阿一你的角色会改名吗?”阿沁之后习惯戏称我做“阿一”,我每次听到都暗自苦笑一下。
“嗯,叫许友二。”
“噗,那我以后叫你‘阿二’吧!”阿沁大笑着牵我的手臂。
“你知道郑咏安后来怎样了吗?”她突然问。
我摇摇头。
“她现在跟郑元达的父母,即她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前几天探望过她,虽然有点难过,但总算生活好好的。”
“找天我也去探望她吧,小孩子遇上这些事情,可能会留下很大的创伤。我有一位相熟的精神科医生……”
我们边走边谈。
因为首映在晚上七点半,所以我们先看电影,再去吃晚饭。本来打算吃些小吃,因为我迟到,现在时间不足,唯有先进场了。
“阿诚,你好啊。”在戏院大堂,一位长发女生和她的男伴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对不起,你是……”我想不起她是谁。
“噢,听说你遇上意外,忘掉了一些事情?”那位女生笑了笑,说,“不打紧,我是小希,跟你一同在这部电影里当小角色呢。”
“啊,是吗?”我伸手跟她握手,也向她介绍阿沁。
“阿一,我去买些爆米花和汽水,快开场啦。你们先聊着吧。”阿沁走到小吃部排队。
阿沁走远后,小希微笑着说:“女朋友?”
我笑着回答:“不,是救了我的恩人。”
“哈哈,那我还是先进场,不阻你了。”小希没有深究,挽着男伴的手臂,笑着向我点头。
“待会儿见。”我说。
“辛苦你了。”
刹那间,我怔了一怔。我记起她饰演哪一个角色了。
【参考文献】
Glenn R. Schiraldi著,冯翠霞译(二〇〇二)《创伤后压力调适The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Source book, A Guide to Healing, Recovery, and Growth》,五南图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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