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任务即将完成,我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写故事的过程就好像重新经历这一切。其中有些细节我情愿忘记,但是由此我能够回到福尔摩斯身边,跟随他从温布尔顿到黑衣修士街,到汉姆沃斯山,再到霍洛韦,总是比他落后一步(从各方面来说)。享受近距离观察这位稀世天才的宝贵特权,这种感觉多么令人愉快。很快就要写到最后一页了,我又一次发现自己置身于那个房间,窗台上放着叶兰,暖气片总是烧得有点儿热。我的手酸痛,所有的记忆都已经付诸笔端。但愿我还有东西要写,一旦结束,就会发现自己又是孤单一人。
我不应该抱怨。我在这里生活得很舒适。女儿们隔三岔五地来看我,还把外孙们也带了来。其中一个外孙甚至起名为夏洛克。他的母亲认为这是在向我和福尔摩斯长期的友谊表示敬意,但孩子从来不用这个名字。这个周末他们会来,我要把这份手稿交给他们,并吩咐他们妥善保存,然后我的工作就完成了。现在只需要再最后读一遍,也许我会听从今天早晨照顾我的那位护士的建议。
“快要写完了吗,华生医生?我相信,肯定还有一些细节需要交代清楚。推敲斟酌,精益求精,然后您必须让我们读一遍。我一直在跟别的姑娘说这件事,她们简直等不及了!”
确实有些细节需要补充。
查尔斯·菲茨西蒙斯——我避免使用“牧师”这个词——在“丝之屋”的最后那天晚上对我们说的话非常正确。他确实没有接受审判。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像他乐观估计的那样获得释放。在他被关押的监狱里似乎发生了一起事故。他从楼上摔下来,脑壳破裂。是被推下来的吗?似乎很有可能。因为,正如他吹嘘的那样,他知道许多重要人物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暗示他跟王室家族都有联系,但愿我没有误会他的意思。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是我记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以及他那次破天荒地来到我们的住所。从他对我们说的话以及他的行为举止判断,他显然是受到很大的压力才来的。而且……不,我根本不会去考虑那种可能性。菲茨西蒙斯是在说谎。他是在被捕之前拼命地夸张自己的影响力。事情已经结束了。
那么我们就说政府里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不敢将他曝光,因为害怕有照片为证的丑闻——确实,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最高层接二连三有人辞职,让国人既惊讶又惶恐。然而,我十分希望菲茨西蒙斯不是遭遇了暗杀。他无疑是一个恶魔,但是没有哪个国家可以仅仅考虑到利害关系而把法律抛在一边。现在我们处于战争状态,不过,从各方面来看,这都是一次幸运的事故。
菲茨西蒙斯夫人失踪了。雷斯垂德告诉我,菲茨西蒙斯夫人在丈夫死后精神失常,被送到了遥远北方的一家疯人院。这也是一个幸运的结果,她在那里可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人会相信她。据我所知,她至今还在那里。
埃德蒙·卡斯泰尔没有被起诉。他和姐姐一起离开了这个国家。他姐姐虽然恢复了健康,但后半辈子一直身体虚弱。卡斯泰尔和芬奇的画廊停止营业。凯瑟琳·卡斯泰尔以其婚前的名字接受审判,被判有罪,获终身监禁。她能逃脱断头台已经很幸运了。拉文肖勋爵拿着一把左轮手枪走进书房,饮弹自尽。可能还有另外一两起自杀事件,但是霍拉斯·布莱克沃特勋爵和托马斯·阿克兰医生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我知道应该用务实的态度看待这些事情,但仍然感到气恼,特别是他们曾经试图向夏洛克·福尔摩斯下毒手。
当然啦,还有那天夜里跟我搭讪,请我吃了一顿奇异晚餐的陌生绅士。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福尔摩斯,直至今日都没有提到他。有些人可能觉得这很奇怪,但是我已经许下了承诺。即使他自诩为罪犯,我作为一名绅士,还是觉得除了信守诺言之外别无选择。当然,我相信我的东道主不是别人,正是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此后不久,他就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我拼命忍耐,假装自己从没见过他。在我们动身去莱辛巴赫瀑布之前,福尔摩斯跟我详细地谈到了他,我那个时候就确信正是此人。我经常反思莫里亚蒂的性格中这不同寻常的一面。福尔摩斯敬畏地谈到他的狠毒,以及他涉嫌的无数罪案。福尔摩斯同时也赞叹他的智慧和他的公平原则。直到今天,我都相信莫里亚蒂当时是真心想要帮助福尔摩斯,希望看到“丝之屋”垮台。他身为一名罪犯,发现了“丝之屋”的存在,又觉得他本人不合适,不愿意采取行动。但是他感情上觉得难以容忍,就给福尔摩斯寄来了那截白丝带,并向我提供了那把牢房钥匙,希望他的对手能替他完成这项工作。事情果然就这样发生了。不过,据我所知,莫里亚蒂从没有寄来感谢信。
圣诞节期间,我在家中陪伴妻子玛丽,没有看见福尔摩斯。那时候,玛丽的健康已经令我十分担忧。一月,玛丽离开伦敦,到朋友家去小住。我在她的建议下再次回到以前的住所,看看福尔摩斯在这次冒险经历之后是否恢复了精神。就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最后一件事,我必须把它记录下来。
福尔摩斯已被判完全无罪,对他不利的所有指控记录都被撤销了,然而,他的心情并不平静。他焦虑、烦躁不安,经常把目光投向壁炉架。我(不需要他那样的推理能力)能看出他受到了液体可卡因的诱惑,那是他最可悲的一个恶习。当他无所事事,不能把精力引向某个待解的谜案时,就会心烦意乱,陷入长时间的抑郁。这次,我意识到不仅如此。他没有提到“丝之屋”或与此有关的任何细节,但是,一天早晨,读报纸的时候,他让我注意一篇关于最近刚刚关闭的乔利·格兰杰男生学校的短文。
“这是不够的。”他嘟囔道。他用双手把报纸揉成一团,放在一边,又说了一句:“可怜的罗斯!”
从这句话以及他行为的其他蛛丝马迹——比如,他提到再也不会雇用贝克街侦探小队——我得出结论,他仍然认为自己对那个男孩的死负有部分责任。我们那天夜里在汉姆沃斯山目睹的场景在他的意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没有人像福尔摩斯那样了解罪恶,但是有些罪恶最好不要知道。他在享受成功的奖赏时,总是会想起那些罪恶把他带入的阴暗场所。我自己也做噩梦,但我有玛丽需要操心,还有诊所需要照料。福尔摩斯被囚禁在自己特殊的世界里,被迫苦思冥想那些最好被遗忘的事情。
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吃过晚饭后,他突然宣布要出门。雪没有再下,但是一月跟十二月一样寒冷。我不愿意这么晚还出去活动,不过还是问他是否愿意我陪伴他。
“不用,不用,华生。太感谢你了。但我情愿独自一人。”
“可是,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呢?我们回到炉火边,一起喝点儿威士忌吧。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留到明天再说。”
“华生,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发现,我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同伴。我需要一点儿独处的时间。不过,明天早晨我们会一起吃早饭,到时候你肯定会发现我情绪好转了。”
于是我们就这么做了,他果然精神大振。那一天我们过得愉快、和谐,参观了大英博物馆,在辛普森餐厅吃了午饭。直到回家后,我才看见报纸上报道了汉姆沃斯山发生大火的事情。一座原本用作慈善学校的建筑被夷为平地,火焰高高地冲上夜空,即使远在温布利也能看见。我一个字也没有向福尔摩斯谈及这件事,没有提任何问题,也没有指出那天早晨挂在平常位置上的他的大衣有一股浓浓的烟味儿。那天晚上,福尔摩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拉响了他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我们分坐在壁炉两边,我愉快地听着那悠扬的旋律。
现在我仍然能听见。我放下笔,躺到床上,意识到琴弓拉过琴马,乐音飘向夜空。多么遥远,几乎听不真切——然而,它确实在!一段弹拨音,然后是一段颤音。这种风格毫无疑问,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拉琴。肯定是的,我希望他是在为我演奏……